沈枫的指尖在江秋后颈停了很久。
久到炉膛里最后一点暗红也沉入灰。
那灰是冷的。
积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铁屑与炭灰,在炉膛底部无声地堆叠,像一座微型的坟墓,埋着曾经熊熊燃烧的火。
沈枫的指尖就悬在那片温热的皮肤上。
江秋的后颈很薄,能清晰地感受到皮下血管的搏动,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他忽然收拢五指。
把那点微不可闻的脉搏扣进掌心。
像扣住一只随时会溃散的萤。
萤火虫的光太轻了,握在手里,总怕稍一用力就会捏碎那点脆弱的亮,可若是松开,又担心它会立刻融进无边的黑暗里,再也寻不回。
沈枫的指节微微泛白。
他能清晰地数着那脉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隔着薄薄的皮肤,撞在他的指腹上,带着生命最原始的震颤。
江秋任他扣。
颈侧动脉在皮肤下突突直跳。
每一次跳动都撞在沈枫指腹。
像暗语。
我活着。
为你。
这六个字,江秋没说出口,却透过那脉搏的震颤,一丝不差地传进了沈枫的心里。
沈枫低低“嗯”了一声。
声音轻得只够掠过江秋耳廓。
便消散在铁匠铺陈年的铁锈味里。
铁匠铺的味道很杂。
有铁被烧红后的灼热气息,有锤头落下时飞溅的铁屑味,还有常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机油味,混合在一起,是独属于这里的、带着烟火气的陈旧。
可那一点声响仍烫得江秋心口发紧。
像被火炭轻轻烫了一下,不疼,却留下一片灼热的痕迹,久久不散。
他伸手。
掌心覆在沈枫手背上。
指尖顺着对方指缝滑进去。
一寸寸嵌满。
直到十指相扣。
像两枚齿轮终于咬死。
再无缝隙。
那些曾经错位的齿痕,那些曾经空转的间隙,在这一刻彻底消失,只剩下紧密的咬合,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仿佛它们天生就该这样,再也无法分开。
炉火熄了。
屋里沉入短暂的黑。
没有了火光的映照,黑暗变得浓稠,像化不开的墨,将整个铁匠铺都包裹其中。
只剩屋顶破洞漏下一束冷月。
月色薄得像被霜冻过的纸。
贴在地上。
照出两团交叠的影子。
那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沈枫的影子微微佝偻,江秋的影子则相对挺拔,它们依偎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轮廓,像一幅被岁月磨旧的画。
沈枫动了动。
把额头抵在江秋肩窝。
呼吸一下一下。
喷在对方锁骨凹陷处。
带着药与酒的苦。
却暖得惊人。
药是治伤的草药,熬煮后留下的苦涩气息,酒是用来止痛的烈酒,辛辣的味道早已淡去,只剩下醇厚的苦,可这两种味道混合在沈枫的呼吸里,吹在江秋的皮肤上,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暖意。
江秋用下巴蹭他发顶。
发顶的发丝有些粗糙,带着淡淡的灰尘味,却让江秋觉得无比踏实。
掌心移到他后心。
指腹隔着一层粗布。
去数那节奏。
一。
这一声,是沈枫胸腔的起伏,带着微弱的力度,却坚定。
二。
这一声,是心脏的跳动,隔着布料,仍能感受到那沉稳的力量。
三。
这一声,像是回应,又像是承诺,在寂静的黑夜里,清晰得不可思议。
每一声心跳都像在重复同一句话。
我仍在。
你也仍在。
是啊,他们都还在。
经历了那么多,炮火,背叛,伤痛,死亡,可他们终究还是活了下来,还能这样依偎着,感受着彼此的温度与心跳。
沈枫忽然开口。
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细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
“江秋,我欠你一条命。”
那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江秋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下了一颗子弹,那子弹穿透了江秋的肩胛骨,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也在沈枫的心里刻下了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江秋笑。
胸腔微震。
震得沈枫耳膜发痒。
那笑声低而短。
却带着十足浪荡。
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带着点玩世不恭,带着点漫不经心,却总能轻易地安抚沈枫那颗紧绷的心。
“那就用一辈子还。”
一辈子。
这三个字,从江秋的嘴里说出来,轻描淡写,却重逾千斤。
沈枫没抬头。
只把唇贴过去。
在对方颈侧烙下一枚极轻的吻。
像盖章。
盖下一个专属的印记,宣告着彼此的归属。
又像叹息。
叹息着命运的无常,也叹息着此刻的庆幸。
那吻太轻了,像一片羽毛拂过,却让江秋的身体瞬间绷紧,一股电流顺着脊椎窜遍全身,带着麻痒的灼热。
江秋受不住。
掌心移到他腰窝。
指腹沿着那道旧疤来回摩挲。
那道疤是沈枫年轻时留下的,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被刀划伤,愈合后便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只有江秋知道它的位置,知道它背后的故事。
力道极轻。
却带着火。
像要把那处皮肤烙成自己的地图。
每一次摩挲,都像是在地图上标记,把沈枫的每一寸肌肤,都刻进自己的心里,再也无法抹去。
沈枫微微颤了一下。
却没躲。
反而把腰更送过去。
像把柄递给对方。
任他握。
任他折。
他愿意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江秋面前,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无论是生命,还是灵魂,都甘之如饴。
月影移了一寸。
冷光爬上江秋脚背。
那月光太冷了,像冰,触在皮肤上,带着一丝寒意。
他忽然弯腰。
把沈枫打横抱起。
动作极轻。
生怕稍一用力,就会碰碎了怀里的人。
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那笃定里,有珍视,有占有,还有一种再也不会放手的决心。
沈枫没挣扎。
只抬手。
指尖划过江秋眉骨。
江秋的眉骨很高,线条锋利,像是被火烤过,带着一种坚硬的质感,那是常年在战场上磨砺出的棱角。
在那点被火烤过的锋利上停住。
声音低哑。
“放我下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却又刻意维持着一丝倔强。
江秋没放。
反而抱得更紧。
臂弯勒过膝弯。
像要把那人折进自己骨血。
他想把沈枫融进自己的身体里,让他们从此不分彼此,再也不用面对那些分离与危险。
声音低而狠。
“不放,一辈子都不放。”
那“一辈子”三个字,说得格外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像是在对全世界宣告。
沈枫便不再说话。
只把额头抵过去。
呼吸一下一下。
喷在对方颈侧。
带着药与酒的苦。
却暖得惊人。
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带着伤痛与苦涩,却总能在彼此的体温里,找到最温暖的慰藉。
江秋抱着他。
穿过铁匠铺昏暗的走廊。
走廊里堆着一些废弃的铁器,生锈的锄头,断裂的镰刀,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零件,在黑暗中沉默地矗立,像一个个沉默的哨兵。
脚步极稳。
每一步都踩在月光最薄处。
不留声息。
他怕惊醒了什么,又怕打破了此刻的宁静,只想就这样,抱着怀里的人,一直走下去。
走廊尽头是一扇小门。
门板很旧,上面布满了裂纹,还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只是那锁早就已经坏了,轻轻一推就能打开。
门后堆满废弃农具。
那些农具都已经锈迹斑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被遗忘在这个角落,像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江秋用脚拨开。
露出一块空地。
地上铺着干草。
干草有些粗糙,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气息,那是江秋昨天特意晒过的,想让这里变得暖和一点。
草上垫着一张旧毯。
毯子是灰色的,上面有一些洗不掉的污渍,边缘也已经磨损了,却很柔软。
毯角还留着昨夜余温。
那是沈枫昨夜在这里休息时留下的温度,淡淡的,却清晰可辨。
他把沈枫放上去。
动作极轻。
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掌心覆在对方眉骨。
指腹擦过那点被月光镀银的睫毛。
沈枫的睫毛很长,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银辉,像蝶翼一样,轻轻颤动着。
声音低哑。
“睡吧,我守着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那是只属于沈枫的温柔,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带着融化一切的力量。
沈枫没闭眼。
只抬手。
指尖划过江秋领口。
领口的布料有些粗糙,磨着他的指尖,却让他觉得无比真实。
在那点被火烤过的锋利上停住。
声音低哑。
“江秋,我睡不着。”
他的心里太满了,有太多的情绪,太多的话,堵在胸口,让他无法安然入睡。
江秋便笑。
笑声低而短。
却带着十足浪荡。
像从前那样,带着点痞气,却总能让沈枫的心跳漏跳一拍。
“那就做点别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暗示,一丝挑逗,却又无比认真,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提议。
沈枫没接话。
只抬手。
指尖划过江秋衣扣。
一颗一颗解开。
那衣扣是黑色的,木质的,上面还刻着一个小小的花纹,那是沈枫很久以前送给江秋的,没想到他一直都戴着。
像拆一份迟到的礼物。
这份礼物,迟到了太久,经历了太多的波折,才终于送到对方的手里。
动作极慢。
却带着火。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点燃一簇小小的火苗,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燃烧。
衣襟敞开。
露出胸口那道旧疤。
那道疤很长,从锁骨一直延伸到胸口,像一条狰狞的蜈蚣,那是江秋替他挡子弹时留下的,每一次看到,沈枫的心里都会一阵抽痛。
沈枫的唇贴上去。
极轻。
像落雪。
雪花落在滚烫的皮肤上,瞬间就会融化,却留下一片冰凉的触感。
却带着温度。
那是沈枫唇齿间的温度,带着淡淡的药味,却温暖得足以熨帖江秋的肌肤。
江秋受不住。
掌心移到他后颈。
把人按向自己。
他想更近一点,再近一点,想把沈枫的温度,沈枫的气息,都彻底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声音低哑。
“枫枫,给我。”
这一声呼唤,带着极致的渴望,带着一丝脆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沈枫便笑。
唇角弧度极浅。
却带着罕见的温柔。
像雪夜里的灯。
豆大。
却足够照见人。
那点温柔,虽然微弱,却像黑暗中的光,足以照亮江秋前行的路,也足以温暖他一生。
他低头。
唇沿着那道旧疤一路往下。
每一次亲吻,都像是在安抚那道疤痕背后的伤痛,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感激与爱意。
停在心口处。
用齿尖轻轻咬了一口。
像盖章。
在江秋的心上,盖下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又像叹息。
叹息着他们曾经的苦难,也叹息着此刻的圆满。
江秋肌肉瞬间绷紧。
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
像被掐住脖子的兽。
带着一丝压抑的痛苦,却又带着极致的愉悦,那是一种濒临失控的边缘,却又无比清醒的感觉。
却连躲都没躲。
反而把胸口更送过去。
像把命脉递给对方。
任他握。
任他折。
他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交托给沈枫,愿意让沈枫成为自己的主宰,无论是生是死,都甘之如饴。
月影再移一寸。
冷光爬上沈枫脚背。
那月光越来越冷,却丝毫无法驱散两人之间的灼热。
他忽然抬头。
目光穿过江秋肩线。
落在远处暗红的炉膛里。
炉膛里的最后一点暗红,似乎又亮了一下,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星辰,在黑暗中挣扎着。
瞳孔深处映出两点幽光。
像将熄未熄的炭。
那幽光里,有坚定,有执着,还有一种对未来的期盼。
江秋低头。
唇贴在他发旋。
发旋的温度很高,带着沈枫身体的热度,烫得他心口发麻。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枫枫,活着真好。”
是啊,活着真好。
能这样抱着你,能这样感受你的温度,能这样看着你,活着,真的太好了。
沈枫没答。
只把手指更收紧半分。
他的手臂环在江秋的腰上,指尖紧紧地攥着江秋的衣服,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在回应着江秋的话。
像回应。
又像默许。
他同意江秋的话,活着真好,能和江秋一起活着,更好。
窗外。
风穿过废墟。
废墟是战争留下的痕迹,断壁残垣,满目疮痍,在黑暗中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卷起焦木味。
那是被炮火焚烧过的木头的味道,带着一种焦糊的苦涩,提醒着他们曾经经历过的苦难。
也卷起远处新芽的腥甜。
那是春天的味道,是生命的味道,带着一丝清新的腥甜,预示着新的希望。
风很凉。
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却吹不灭屋内那点暗火。
那暗火,是他们之间的爱意,是他们之间的温度,是他们对未来的期盼,无论外面的风有多冷,无论世界有多黑暗,这簇火,永远都不会熄灭。
火在两人之间。
一跳。
一跳。
像在说。
天快亮了,而我们还在。
是啊,天快亮了。
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黎明的曙光就要到来,而他们,还在一起,还活着。
一辈子。
这两个字,像一句誓言,在空气中回荡,在两人的心里扎根,再也无法抹去。
他们会一起迎接黎明,一起走过未来的每一天,一起把这一辈子,过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没有战争,没有伤痛,没有分离,只有彼此,只有温暖,只有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