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喧嚣如同潮水般,在席卷了西里村整整一天后,终于缓缓退去。当最后一拨闹洞房的年轻人意犹未尽地离开,当帮忙收拾残局的至亲也带着疲惫和笑容各自归家,当院子里只剩下满地红色的鞭炮碎屑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与酒菜混合的气味时,吴家小院终于重归宁静。只是这宁静,与往日截然不同,它被一种崭新的、柔软的、只属于两个人的亲密氛围所填充。
吴普同和马雪艳的“新婚燕尔”,就在这布置一新的家中正式开始了。吴普同向厂里请了几天婚假,马雪艳也提前协调好了假期。这短暂的、完全属于他们的时光,显得格外珍贵。
新房里的喜庆气息尚未消散。窗户上大红的“囍”字剪纸,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而温暖的红色光影。崭新的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木漆味,与马雪艳带来的护肤品香味隐约混合。炕上铺着李秀云亲手缝制的、厚实柔软的新被褥,大红的被面上,龙凤呈祥的图案栩栩如生。
婚后的第一个清晨,吴普同先醒了过来。他侧躺着,看着身边仍在熟睡的马雪艳。她卸去了昨日的新娘浓妆,脸上是自然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红润,呼吸均匀,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恰好落在她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吴普同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奇异的踏实感,这个他爱恋了多年的女孩,如今真真切切地成为了他的妻子,与他同眠共枕,呼吸相闻。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极轻地帮她拂开那几缕碎发,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个美好的梦境。
马雪艳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初醒的迷茫过后,对上吴普同凝视的目光,她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有些羞涩地将脸往被子里埋了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看什么呢……”
“看我媳妇儿。”吴普同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亲昵和理所当然,伸手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搂进怀里。两人在被窝里相拥着,听着彼此的心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鸡鸣犬吠,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安宁而幸福的时刻。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他们共同的家了。
由于婚礼准备的食材极其丰盛,远远超出了当天宴席的消耗,因此婚假这几天的伙食水平,堪称他们独立生活以来的“巅峰”。李秀云生怕亏待了新人,几乎顿顿都是大鱼大肉。
早饭是昨天酒席上剩下的红烧肉烩白菜,加上新熬的小米粥和馒头;午饭可能是炖鸡块或者红烧鲤鱼,配上几个炒时蔬;晚饭则可能是回锅肉或者剩下的四喜丸子加工一下。餐餐都油水十足,香气四溢。
“妈,别再弄这么多肉了,咱们哪吃得了这么多,天热了也放不住。”马雪艳看着桌上又是一大盆鸡肉,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忙活着的李秀云说。
“哎呀,剩这么多,不吃就浪费了!”李秀云不以为意,一个劲儿地往他们碗里夹菜,“你们这几天就好好补补,上班辛苦,趁着放假多吃点好的!普同,你也是,多吃点!”她看着儿子儿媳坐在一起吃饭的样子,眼里是藏不住的欣慰,仿佛他们多吃一口,就是她最大的满足。
吴普同和马雪艳相视一笑,只好努力加餐饭。这种被家人用最朴实的方式(丰盛的食物)关爱着的感觉,让他们心里暖融融的。饭后,马雪艳总是抢着去洗碗,李秀云起初不让,但拗不过她的坚持,也就由着她了,心里对这个勤快懂事的儿媳妇更是满意。
除了吃饭和享受二人世界,小两口更多的时间,是窝在他们自己的新房里,规划着真正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未来。婚礼像是为一个阶段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而生活这本更厚实的书,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
这天下午,窗外阳光正好,秋风送爽。两人靠在炕头,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马雪艳手里拿着那个记录婚礼收礼情况的红纸本子,吴普同则拿着计算器,两人一起盘算着。
“王小军,两百。”马雪艳念道。
“嗯,记下了。他结婚的时候,咱们也得按这个数还。”吴普同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说。
“张二胖,一百。”
“孙志强和赵刚合起来给了三百……”
“舅舅给了五百,大姨给了三百……”
一笔笔礼金算下来,数目竟然不小。这不仅仅是钱,更是沉甸甸的人情债,记录着他们与这个世界的联结。
“这些钱,加上咱们自己攒的一点,我想着……”吴普同放下计算器,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先把家里为办婚礼可能借的钱还上一部分。爸和妈肯定又往里贴了不少。”
“嗯,应该的。”马雪艳毫不犹豫地点头,“剩下的,咱们得好好规划一下。是存起来,还是……做点别的?”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他们最核心的问题——工作。激情过后,现实如同房间里的家具一样具体。
“雪艳,”吴普同斟酌着开口,“你看,我们现在这样,你在高阳,我在保定。虽然离得不算太远,但老是这么分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这是他心里盘桓已久的想法。以前是谈恋爱,偶尔见一面觉得甜蜜,如今成了家,那种分离的滋味变得具体而煎熬。
马雪艳靠在他肩膀上,轻轻“嗯”了一声:“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如果我们都想换工作,去哪儿呢?保定?还是高阳?或者去石家庄找我姐?”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现实的考量,“我们在各自的厂子,虽然辛苦,工资也不高,但好歹是份正式工作,比较稳定。要是贸然辞了,万一找不到合适的怎么办?现在找工作也不容易。”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吴普同想起了自己在红星饲料厂的工作,三班倒的辛苦,车间里的粉尘和噪音,还有那不算丰厚的薪水。他也想起了张卫平那次惊心动魄的传销陷阱,那所谓的“高薪机会”背后是何等的虚妄和危险。社会给他上了深刻的一课,让他对“改变”二字既渴望又警惕。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红星厂那边,效益也就那样,饿不死也撑不着。我就是个普通工艺员,想往上走,没那么容易,除非有特别的机会或者熬很多年资历。”他握紧了马雪艳的手,“我只是不想我们一直这样分开。而且……我们不是还想着以后在保定买房吗?光靠现在这点工资,太难了。”
“买房……”马雪艳轻声重复着这个遥远却诱人的目标,“是啊,有个自己的小家真好。”她环顾着这间崭新的婚房,虽然是在村里,但这份安定感和归属感,是租来的房子无法比拟的。“要不……我们先看看机会?不急着辞职。你在保定留意一下有没有更好的厂子或者岗位,我在高阳也看看。如果有合适的,哪怕工资稍微高一点,或者能让我们离得近一点,都可以考虑。如果暂时没有,我们就再坚持一段时间,多攒点钱,也多学点东西,等机会成熟了再说。”
她的想法总是那么务实而稳妥,像一股清泉,浇熄了吴普同心中因焦虑而可能产生的躁动火焰。
“你说得对。”吴普同点了点头,心里踏实了许多,“不能盲目。咱们现在有家了,做事得更稳当点。我先在红星厂干着,把技术再学扎实点,也打听打听外面的情况。你那边也是,稳定是第一位的。”
“嗯,”马雪艳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温柔而坚定,“不管是在一起还是暂时分开,只要我们心在一块儿,劲儿往一处使,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现在比我们刚毕业那会儿,不是已经好多了吗?”
她的话像是有魔力,瞬间抚平了吴普同心头的褶皱。是啊,他们从一无所有的学生,到如今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法律承认的伴侣,有了家人支持构筑的新家,已经在自己的轨道上艰难却坚定地向前走了很远。未来或许仍有迷雾,但身边有这样一个清醒、体贴、愿意与他共同承担和规划的人,他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夕阳的余晖再次透过窗户,将房间染成温暖的色调。两人不再谈论那些略显沉重的话题,转而兴致勃勃地商量起明天回门(按照习俗,新娘婚后第三天要回娘家)要带些什么礼物,以及假期结束后各自返回工厂的安排。琐碎的日常规划中,充满了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期待和相互扶持的温暖。新婚的甜蜜,不仅在于耳鬓厮磨的温情,更在于这尘埃落定后,共同面对现实、规划未来的踏实与心安。这个布置一新的家,是他们爱情的港湾,也即将成为他们奔赴未知前程的起点和后方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