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北城墙下,寒意尚未褪尽,一支骑兵肃然列阵。
冰冷的铁甲映着微弱的晨光,与古老斑驳的灰色城砖构成一幅刚毅的画面。
赵昺脸上神色轻松,微微仰首,打量着眼前这座成都府的城墙工事。
墙体厚实,砖石包砌,看得出坚固。
但瓮城两侧的护城河,却远不如刺桐城那般宽阔磅礴,气势上便弱了几分。
更令他莞尔的是城墙上那些守军的状态,人人都是一副松懈,甚至可以说是散漫的模样。
三千骑兵列阵于城下,动静不小,可墙头上的元军竟无一人跑去操控那些床弩、投石器进行戒备。
就连本该引弓待发的弓弩手,也多是松松垮垮地靠着垛口向下张望,指指点点……
仿佛在看什么街市热闹,全然不见严阵以待的军纪。
他不由轻笑一声,对身旁马背上的立智理威道:
“平章大人,伪元初定天下这才几年?麾下的将士便已是这般模样了么?”
“常言道,三年不练,手艺生疏,此言倒是不虚。”
立智理威此刻虽也得了一匹战马独自乘坐,但易士英就在他身侧半步之外,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着他,手中那具复合弩的弩箭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毫不怀疑,自己若有丝毫异动,下一秒便会身首异处。
强行压下这股屈辱与不安,他嘴角扯出一丝勉强的上扬,反唇相讥:
“赵官家此言,莫非是忆起了自己昔日大宋兵马的风采?”
赵昺觉得有些好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也无意与他做这口舌之争。
他的目光越过立智理威,冷冷地投向城头。
那里,一道魁梧的身影已然出现。
来人身材异常高大,头戴耀眼的鎏金头盔,身披锃亮铠甲,身后一袭鲜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甚是扎眼。
即便相隔尚远,赵昺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久经沙场的浓烈煞气。
只听那人中气十足,声若洪钟,直接从城头上抛下话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质疑:
“平章大人!年节已过,下官在这儿给您拜个晚年了!”
他随意抱了抱拳,算是行了礼,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锐利起来:
“只是,不知平章大人今日突然率这几千骑兵驾临我这成都府,是有何要事?”
“下官可并未接到朝廷的任何御令,您……可有大汗亲赐的虎符或信物?”
“再者,下官记得,您嘉定城的守军,似乎没有这么多骑兵儿郎吧?”
满口自称“下官”,言辞间却无半分恭敬,连珠炮似的诘问扑面而来。
立智理威即便身为阶下之囚,被昔日下属如此当众喝问,脸上也实在挂不住,一阵青一阵白。
但他此刻无暇计较这些面子得失。
他一边阴沉着脸勒紧缰绳,作势要驱马向前靠近护城河,一边用眼角余光瞥向易士英。
果然,那人的手指已然搭在了弩机之上,杀气凛然。
立智理威心中暗叹,若自己此刻敢策马直冲城门,恐怕瞬间就会被射成刺猬。
越想越是糟心,他只能强压情绪,驱马来到护城河的木桥桥头。
深吸一口气,用他那本不算洪亮的嗓音,涨红了脸朝城头竭力喊道:
“也速答儿——!”
这一声呼喊,带着一种异样的急迫,让城头上的也速答儿神情骤然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猛地涌上心头。
果然,立智理威接下来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成都城头:
“本官已被那位赵宋未亡天子擒获!而今……此人就在我身后!这些骑兵,乃是他麾下凌霄城的长宁军!”
他猛地再吸一口浊气,几乎是嘶吼着喊出一句:“他让本官带给你一句话——可敢出城一叙?!”
“什么?!”
“赵宋天子?!”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城上守军瞬间哗然,原本松懈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震惊与骚动。
也速答儿更是瞳孔猛缩,一把夺过身旁侍卫手中的长缨枪。
一个箭步冲到城墙垛口前,他瞪大那双虎目,极力向城下骑兵阵列中扫视,想要找出立智理威口中的“赵宋小儿”。
这并不难找。
赵昺那年轻甚至略带稚嫩的面容,在众多久经沙场的军汉中,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般显眼。
也速答儿犹自难以置信,还想再追问细节,却见那位他曾有一面之缘、绝不会认错的平章政事立智理威,已然调转马头,仓皇退回了骑兵阵中。
“立智理威……竟然真的被俘了?!”
也速答儿心中巨震,他记得此人,当初对方赴任嘉定时见过,还曾鄙夷其身形瘦弱,毫无蒙古儿郎的豪气,只当是个依附太子的文弱之辈。
惊疑只在一瞬,生性胆气过人、自负勇武的也速答儿旋即被一股怒火与豪情取代。
他脸色狰狞回头,对着身旁那名早已吓呆的守城百户怒吼道:
“快去!把刘延寿那个混账小子给我拎来守城!没本官命令,今日谁都不许出城!”
言罢,他将一枚调兵令牌扔给身旁的亲卫队长,声如雷霆:
“传令!骑兵营全体儿郎,即刻披甲,集结于北城之内,准备随本帅杀敌!”
亲卫队长接过令牌,抱拳领命,飞奔而去。
也速答儿犹不解气,一脚踹在那还愣着的守城百户身上,怒骂道:
“还杵在这里作死?要本帅一枪捅了你,再换个人去传令吗?!”
那百户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下城墙,去寻找那位不知在何处快活的刘副万户。
也速答儿则不再迟疑,大步流星地奔下城墙,翻身跃上亲卫牵来的战马。
只带着十几名贴身骑兵作为护卫,猛地一夹马腹,冲出刚刚开启一道缝隙的城门。
这群人就这么径直朝着赵昺所在的方位疾驰而去。
烟尘起处,红披如火。
望着单人独骑、只有十余骑护卫相伴就敢悍然出城而来的也速答儿。
立智理威深吸一口气,竟微微抬起了下巴,转向赵昺,语气复杂地开口:
“赵官家,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