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春雨悄然而至。
淅淅沥沥地雨滴,敲打着成都府的屋瓦街石,洗刷着白日的血火与尘埃。
城内,许多门户家中,却不约而同地,有一股淡淡的青烟从门缝窗隙间袅袅升起,融入潮湿的雨幕。
那不是炊烟,是祭祀的香火。
幸存的蜀中遗民,正在这光复后的第一个夜晚,默默地告慰那些在四十六年前的屠城惨剧中,惨死于蒙古弯刀与烈火之下的先人亡灵。
无声的悲恸与迟来的告慰,在雨夜中静静流淌。
总管府,中堂内。
屋外的雨声连绵,堂内的气氛比较沉闷。
如何处置城内那部分从北地迁徙而来的百姓,已成为摆在赵昺面前最紧迫的政务之一。
此事关乎人心向背,关乎政权的稳定与声誉。
沙仔失踪一事,赵昺除了令僰族同伴加紧打听外,更是派出了心细沉稳的易士英亲自带人在城内查探。
此刻,他强压下对沙仔的担忧,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难题上。
李庭芝打破了沉默,声音沉稳,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官家,依老臣看来,此事不若仿效重庆、嘉定之例。”
“将那些投靠元廷、为虎作伥的官吏、乡绅、地主之财产,尽数抄没归公,均分于民。”
“至于那些被迫迁徙而来的无辜北地百姓,其原有田产宅邸,可暂且维持不变,使其各安生业。”
这个建议老成持重,既打击了附逆者,又避免了波及过广,稳定了基本盘。
一旁的冉平与李宏业闻言,皆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赵昺沉吟片刻,觉得李庭芝所言在理。
但他想得更远,意图更显包容。
“老帅所言自是有理。那些甘心附逆、盘剥百姓的元廷官吏、乡绅地主,断不能饶,其田产资财,自当收缴,用以抚恤伤亡,均分贫苦。”
“然,对于那些确系被迫迁徙、安分守己的北地寻常百姓。”
“朕意,待遇当与蜀中旧民一视同仁。新政所行之均田、供销、同济等策,亦当惠及其身。”
他目光平静扫过众人,继续阐述:“川西一旦平定,连同已光复的川东、川南等地,商路也需恢复营生,不能闭塞不通。”
“只要那些商贾往日未曾依附元廷作恶,循规经营,其家财便不必收缴,正当营生更应予以保护,方能活跃市井,流通货物。”
“至于川北一地,毗邻秦陇元军,局势未稳。眼下春耕在即,首要之务是休养生息,稳定民生,巩固根基。”
“兵戈之事,可暂缓图之。”
赵昺的安排,既坚持了原则,又展现了怀柔,考虑更为周全。
众人听罢,皆觉妥当,并无异议。
恰在此时,堂外传来脚步声,易士英披着一身水汽,快步走入。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禀报道:“官家,有消息了。据总管府外那家面摊的店主所言,他曾见到一名僰族汉子,尾随一辆马车而去。”
马车?赵昺眼神一凝。
易士英补充道:“已核验过,那马车正是刘延寿与立智理威离去时所乘。”
如此一来,沙仔的去向便清晰了。
他定是发现了那二人的行踪,暗中跟了上去,结合北城门残留守军含糊的口供,立智理威的目的地不言而喻——利州方向!
李宏业闻言,立刻主动请缨:“官家,末将愿率轻骑,即刻出发,定将那二人擒回!”
赵昺却摆了摆手,阻止了他:“不必急于一时。他们离去不过半日,此刻大雨滂沱,道路泥泞难行,他们必然也困在某处避雨,行进不快。”
知道沙仔大概率是安全的,并且是主动追踪而非遭遇不测,赵昺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随后,他冷静地分析:“夜色深沉,大雨阻路,我军亦不熟悉路径,贸然追击,恐生变故。待明日天明,雨势稍歇,再派精干人马循迹追索不迟。”
众人领命。
尽管逆贼在逃,但沙仔的线索也算一个好消息。
雨,依旧在下,冲刷着这座刚刚经历巨变的古城。
堂内的烛火,在定下方略后,似乎也明亮了几分。
漫漫长夜,有人在逃亡。
过惯了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日子,刘延寿对这初春时节连绵不绝的冷雨,感到浑身不自在。
即便此刻在临时搭建的军帐之内,眼前有家中带来的伶俐仆人小心料理着热食。
身旁还有貌美的侍妾用温软的丝帕,细细为他擦拭发梢、衣襟上沾染的雨滴。
但他依然觉得这野外条件简陋得令人难以忍受,在刘延寿看来,此行怎么能算是逃亡之旅?
乃是他抱上大都新贵大腿,日后重振家门之行,自是要好心服侍周到才是。
立智理威坐在帐中另一角,默默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是另一番有别于刘延寿自以为是安排的滋味。
他属实没想到,这位主动提出护送自己前往利州搬救兵的“官三代”,竟是如此行军。
不仅动用了五百刘氏私兵,竟连府中伺候起居的仆役、女眷也带了出来。
这浩浩荡荡、拖家带口的队伍,不知情的人见了,只怕会以为是哪家权贵子弟兴致勃勃地出门春游……
刘延寿自是感受到帐内那道带着审视与一丝讥诮的目光,又想到别处,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连忙推开身边的侍妾,对着立智理威抱拳,试图展现自己的可靠:“平章大人,莫要担忧。”
“这次随行护卫的,都是昔年跟随家祖征战沙场的悍卒后人,个个忠心可靠,武艺娴熟,定能保您顺利抵达利州!”
“届时,只要您均令一下,汇集汪家与利州兵马,大军压境,自能顷刻间平定成都那群不知死活的逆贼。”
立智理威闻言,心中唯有苦笑,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曾几何时,他自己何尝不也是这般想法,视那些“逆贼”为疥癣之疾,翻手可灭?
可经历僰王山镇束手就擒,嘉定之败、成都惊变,尤其是得知李庭芝叛变,他早已清醒。
这哪里是什么简单的叛乱?
当城内速哥“作乱”的消息传来时,他就已心如明镜,只怕连重庆府也早已易主。
那根本不是什么速哥叛乱,用点脑子想想都该知道,速哥的根底在何处,他有何理由、有何胆量敢行叛乱之举?
他接过刘延寿侍妾小心翼翼递来的热汤,碗壁的温热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
他抬起眼,看着刘延寿,冷冷道:“此地不可久留。明日起,我们轻装简行,只带精锐护卫,快马加鞭,尽早进入广元路境内。”
刘延寿闻言,脸上露出尴尬与不情愿的神色。他此时才听出了这位平章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原来是对他这拖沓行军有了不满。
“平章大人!”他试图挽回,挤出一丝笑容,“咱们何须受那马背颠簸之苦?”
“下官已想好了,明日一早,我们便将消息写好,交由前面龙泉驿站的急递铺兵卒。”
“他们熟悉路径,脚程极快,定能先我们一步将求援信送到汪家手中。”
“您呢,就安坐马车之内,由下官的家兵层层护卫着,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地抵达利州,岂不两全其美?”
立智理威听着这番天真到近乎愚蠢的言论,先前对此人“识时务”的判断一下崩塌。
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眼前这人简直愚不可及,这哪里是简单的叛逆?
这他娘的是那位崖山之后不死的赵宋天子掀起的滔天巨浪,是要动摇大元国本的大事。
每一刻都至关重要,岂能如此儿戏?!
他刚要开口痛斥,话到嘴边却猛地停住……立智理威猛地意识到刘延寿根本还不清楚作乱之人,乃是那位传说中的少年天子赵昺?
他更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也未把兵败被擒的荒唐事告诉过此人。
此刻立智理威明白,若是点破真相,以刘延寿这色厉内荏、贪图享乐的性子,只怕非但不能激励其奋勇前行,反而会吓得他魂飞魄散。
甚至此人可能为了自保而做出什么蠢事来,那还谈何平安抵达利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眯起眼眸,将所有的焦灼与鄙夷隐藏在平静的面容之下。
立智理威的语气转而变得淡漠,顺着对方的话道:“如此……也好。那明日便依你之言,先行传递消息。”
“不过,行程亦不可再耽搁,务必尽快翻过龙泉山,抵达资州再做计较。”
帐外,雨声未歇,夜色浓重。
一支追踪的足迹,正悄然隐没在泥泞的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