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中的话如惊雷般在养心殿内炸响,殿内瞬间陷入死寂,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舒赫德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猛地抬头看向于敏中,眼中满是惊愕与愠怒——他与于敏中同朝共事多年,深知对方公正,却从未想过会在朝堂之上被如此不留情面地驳斥,更遑论于敏中直言要责罚傅清额、奖赏莫罗,这简直是当众打他的脸!
袁守侗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收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虽暗合于敏中对莫罗的认可,却绝不敢这般直白地与舒赫德对峙,此刻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静待御案后那位帝王的反应。于敏中则神色坦然,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稳稳地望着乾隆,没有半分退缩——他既已为朝廷根本直言,便不惧得罪任何派系。
乾隆坐在御案后,指尖的敲击声早已戛然而止。深邃的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沉沉的沉吟。于敏中素来谨慎持重,办事周密稳妥,若非触及底线,绝不会如此疾言厉色。他想起傅清额奏折中那些夸大其词的“功绩”,再对比莫罗那份直言不讳的陈奏,心中对傅清额的不满又深了几分。
“皇上,微臣以为于中堂言过其实了!”舒赫德终究按捺不住,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他深知养心殿内的太监个个是“顺风耳”,今日的对话不出半日便会传遍京城。若是此刻不为傅清额出头,他日谁还肯依附自己?即便明知于敏中的点评一针见血,也只能强撑着辩解:“傅清额在理番院任职多年,经办过不少边境琐事,并非全无能力!此次不过是在谈判中求稳心切,犯了点糊涂,微臣以为申斥警示即可,不必大加责罚!”
“糊涂?”于敏中当即反驳,声音陡然拔高,“舒大人此言差矣!边疆勘界乃是国之大事,一寸疆土关乎万千黎民,岂是‘糊涂’二字便能轻描淡写揭过的?这般大事都能糊涂,可见他平日办差便不尽心,今日若不严惩,他日必有更多人效仿,视疆土为儿戏!”
舒赫德被驳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下意识地揣测:难道莫罗是于敏中暗中扶持的人?可转念一想,莫罗先前虽当过大内侍卫却始终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怎么会入得了于敏中的眼?他哪里知道,于敏中此举无关派系,全是为了朝廷疆土的一片公心。
乾隆将两人的争执看在眼里,心中已然有了决断。于敏中的公正他信得过,舒赫德的派系私心他也了然。但朝堂之事,向来要平衡各方势力,不能仅凭一时意气。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的波澜:“好了,不必再争了。”
舒赫德与于敏中齐齐躬身,静待圣裁。乾隆拿起御案上的朱笔,在奏折上圈点片刻,沉声道:“拟旨——勘界谈判正使、理番院侍郎傅清额,处事软弱,对俄夷屡屡退让,更擅自允诺割地,有损大清颜面,罪不可赦。念其任职多年,勤勉有加,着免去勘界正使之职,降一级留任,罚俸三个月以示惩戒。”
舒赫德心中一松,皇上免了傅清额的正使,降一级留任,又罚俸三个月,显然是顾及了自己的颜面,已是最好的结果,不然就傅清额做的那些事搞不好就是丢官罢职下狱了。却听乾隆话锋一转:“镶蓝旗满洲副都统莫罗,虽为副使,却能以雷霆手段处置叛贼达尔罕,勘界谈判中寸土不让,为朝廷立威,功不可没。着接任勘界正使一职,谈判诸事由其全权负责。朕只有一句训示:寸土不让,相机决断!”
于敏中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躬身道:“皇上圣明!”舒赫德也连忙跟着应和,不敢有半分异议——皇上的旨意已下,再争便是抗旨,他还没那个胆子。
“旨意拟好后,即刻六百里加急发往满洲里。”乾隆放下朱笔,挥了挥手,“今日之事便到这里,三位爱卿退下吧。”
“喳!微臣告退!”三人齐齐躬身行礼,而后依照官阶次序依次退出养心殿。于敏中身为领班军机大臣,走在最前,袁守侗紧随其后,刻意落后于敏中半个身位——这半步之差,既是朝堂上对首席军机的礼制尊崇,也暗合了两人的资历与位次。殿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朱红廊柱洒下斑驳光影,于敏中与袁守侗并肩而行,却都未开口,只听得朝靴踏在青石板上的“笃笃”声,气氛微妙得很。
舒赫德独自走在最后,宽大的朝服下摆扫过地面,带出几分沉郁。他垂着眼帘,脑子里反复盘旋着“莫罗”这个名字——先前在他眼中,这不过是个小角色,既无深厚根基,也非自己派系之人,甚至在出发谈判之前自己都没听说过这个人。可今日养心殿内一番交锋,皇上将勘界正使的职位交予此人,还许了“相机决断”的大权,可见这年轻人深受皇上赏识。舒赫德暗自咬牙,脚步也沉了几分:往后朝堂之上,倒是要好好留意这个莫罗了,若他真成了气候,自己还是要多加拉拢。
三人离去后,养心殿内复归寂静。乾隆靠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忽然开口唤道:“李要强。”侍立在殿角的李要强连忙上前,躬身应道:“奴才在。”“莫罗这小子,先前也在宫里当过大内侍卫,你跟他打过交道,觉得他怎么样?”乾隆的声音带着几分随意,却藏着一丝探询。
李要强心头一凛——他曾收下莫罗悄悄孝敬的几十两银票,这份情自然要还,可绝不能摆到明面上。他暗自思忖:皇上刚刚提拔莫罗,显然是看重此人,自己正该顺着皇上的心思说些好话,却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免得显得刻意奉承。沉吟片刻,他恭声道:“回皇上,奴才与莫大人接触不算多,平日里不过是碰面问安的交情,不敢随意品评朝中大臣的品行。”
“不必拘谨,就说你接触过的几次,是什么感觉。”乾隆摆了摆手,语气依旧平和。李要强这才放下心来,脑子飞速转着编些稳妥的话——捡着些正直稳妥的词儿往实处靠,斟酌着措辞道:“奴才先前见莫大人在宫里当差时,待人接物都极有章法。对上头的主子恭敬周到,对宫里的老嬷嬷、老太监也都客客气气,便是对小太监小宫女,也从不摆架子,行事看着就沉稳端正。单论这几次粗浅接触,奴才瞧着莫大人为人还算正直,是个稳当可靠的。”
他话锋一转,又把话头递回给乾隆:“不过奴才眼界浅,看不透深里的门道。莫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奴才相信皇上天威昭昭,早已看得明明白白,哪里用得着奴才多嘴。”这话既隐晦夸了莫罗,又把尊崇还给了乾隆,恰好踩中了分寸——毕竟乾隆刚在军机大臣面前力挺莫罗,此刻说句好话,既不算逾矩,也合情理。
乾隆听后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御案上,映着那封莫罗的奏折,他心中思绪翻涌:李要强的话虽简略,却与自己对莫罗的判断相合。只是这年轻人刚有建树,就敢为叛臣之女求情,往后还需多些敲打,方能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