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朱门在身后缓缓闭合,舒赫德踏着廊下的阴影,径直走向军机处的值房。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檐角,他紧了紧朝服的领口,眉宇间仍凝着几分养心殿内的郁气。刚跨进值房门槛,候在一旁的亲信刘忠便快步上前,娴熟地接过他脱下的补服外套,又奉上一盏温热的参茶:“大人,您回来了。”
舒赫德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脸色稍缓。他在值房中央的太师椅上坐下,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奏章,却没心思细看。沉吟片刻,他朝刘忠招了招手,声音压得极低:“过来。”刘忠连忙俯身凑近,将耳朵贴到舒赫德唇边,连大气都不敢喘。
“去查个人,镶蓝旗满洲副都统,莫罗。”舒赫德的气息混着茶香喷在刘忠耳侧,“把他的根根底底都查清楚——家世渊源、历任官职、师门故旧,哪怕是早年的琐事,都别放过。”刘忠心头一惊,他跟随舒赫德多年,深知大人极少如此郑重地查探一个年轻官员,连忙点头应道:“卑职明白,这就去办,保证今日给大人回话。”舒赫德挥了挥手,刘忠躬身退下,值房内只剩他独自摩挲着茶盏,眼底满是盘算——这个突然冒头的莫罗,能让于敏中力保、让皇上破格提拔,绝不能当作寻常小辈看待。
千里之外的满洲里,却正是一派冬日闲逸。莫罗靠在驿馆二楼的窗边,望着楼下熙攘的街市,莫罗难得清闲。自打断了第二次谈判,俄国人那边沉寂了数日,直到今早才送来书信,同意半月后开启第三次谈判。这半月的空隙,既是给清廷递消息的时间,也是俄国人向圣彼得堡请示的缓冲,莫罗心中清楚,这才是谈判该有的章法。
回想抵达满洲里后的种种,莫罗不由得轻笑一声。先是设计擒杀达尔罕,游街示众时的人潮涌动犹在眼前;接着是遭遇刺杀,若不是色勒等人反应迅速,自己怕是早已成了刀下亡魂;谈判桌上与傅清额的明争暗斗,跟俄国人的唇枪舌剑陈兵对峙,桩桩件件都透着凶险,如今难得清闲几日,竟有些手足无措。
“大人!舒总管来了!”楼下传来色勒的声音,打断了莫罗的思绪。莫罗应了声,二人私下已结为兄弟,只是在外人面前仍以官职称呼。“他人在哪?”“在楼下厅堂候着呢!”莫罗闻言,快步朝楼梯口走去。
刚下楼梯,便见身着一身便衣的舒禄站起身,拱手见礼:“莫大人。”莫罗上前虚扶,客套道:“舒总管客气了,楼上说话更方便,请。”
“正有此意!”舒禄哈哈一笑,跟着莫罗上楼。进了房间,莫罗便吩咐候在门外的差役:“去备一坛烧刀子,再弄几个硬菜,酱肘子、烤羊腿都要,越快越好。”他从不使唤随行的大内侍卫做这些杂事——那些人是皇上亲派的,身份尊贵,让他们端茶递水实在有失体面。差役躬身应下,转身匆匆离去。
刚坐下,舒禄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老弟,哥哥跟你说句实话,傅清额那家伙就是个软骨头,先前还偷偷跟我打听,说俄国人要的河谷能不能‘酌情让让’,叫我给你说说情,也就你能镇得住他!这次谈判有你在,肯定能把俄国人拿捏得死死的,回去之后,皇上少不了给你加官进爵,前途无量啊!”
莫罗端起刚沏好的热茶,递了一杯给舒禄,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轻轻摆手道:“舒大哥,这话可别这么说。傅大人这些天其实也在转变,谈判的章程他也主动和我商议了几次,人还是不错的。不说他了,咱兄弟俩聊点别的。”舒禄愣了愣,随即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老弟放心,这话就咱兄弟私下说,旁人也不会知道。”莫罗见状,也不好再较真,只得尴尬地笑了笑,摆了摆手岔开了话题。
不多时,差役便端着酒菜上来,两坛烧刀子开盖后,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莫罗与舒禄举杯对饮,从满洲里的风土人情聊到舒禄早年的军旅生涯,又谈及边境的防务部署,越聊越投机。舒禄酒量虽好,却架不住莫罗的海量,到了夜半时分,已是醉眼朦胧,被闻讯赶来的手下搀扶着离去。莫罗送走他后,也有些微醺,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全然不知京城正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打量着自己。
同一时刻,京城舒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刘忠躬身站在案前,将一叠写满字的纸页双手奉上:“大人,莫罗的底细都查清楚了。”舒赫德放下手中的书卷,拿起纸页细细翻看,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
“瓜尔佳氏,却是旁支败落的那一脉……”舒赫德低声念着,眼底闪过一丝不屑。莫罗的阿玛瓜尔佳文敬不过是正三品大理寺卿,兄长瓜尔佳工甲是从六品评事,倒是娶了礼部侍郎程景明的女儿,算攀了门不错的亲家,可惜这层关系似乎没给莫罗带来半分助力。查得的消息里提了一句,莫罗与这位兄长素来不睦,想来是各走各的路。这样的家世,在勋贵遍地的京城实在不值一提。可当看到莫罗的履历之时,他的手指不由得顿了顿——这个莫罗就像凭空变出来的,从绿营额外外委起步,短短不过两年便擢升为銮仪卫,再迁三等侍卫、火器营副参领,直到如今的镶蓝旗满洲副都统,这升迁速度,堪称火箭般迅猛。
“无师门靠山,没攀附任何派系,家族更是指望不上……”舒赫德将纸页往案上一放,指尖笃笃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沉凝。莫罗的阿玛不过正三品,兄长虽攀了礼部侍郎的亲家,却与他不睦,况且就算礼部侍郎帮助也绝无可能将他推到如今的位置。短短两年从额外外委一路升至副都统,除了皇上暗中看重、亲自提拔,再无第二种解释。
想到此处,舒赫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样有实打实本事,又得皇上青睐,却无任何派系牵绊的人物,正是自己阵营最需要的。拉拢过来,既能借其能力稳固权势,又能借他“皇上面前人”的身份打探圣意,可谓一举两得。他抬眼看向刘忠,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查访之事到此为止,不必声张。”
刘忠躬身应下,悄然退了出去。书房内只剩舒赫德一人,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夜空里的孤月,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这个莫罗,绝非池中之物,若能纳入自己麾下,便是棋盘上一颗锋利的棋子,往后朝堂博弈,又多了几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