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里的寒夜格外漫长,直到日上三竿,阳光才勉强穿透窗纸,在驿馆的床榻边投下一小片暖光。莫罗正沉睡着,梦里是京城宅院里飘着的初雪,刘颜和初雪捧着热茶朝他笑,忽然间,急促的敲门声混着聂尔兑的呼喊声闯了进来:“大人!莫大人!醒醒!”
“何事如此慌张?”莫罗一骨碌从床上弹起,宿醉的头疼还未消散,却已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门外聂尔兑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大人,傅清额大人那边派人来传,说有圣旨到了,请您即刻去会馆接旨!”
“圣旨?”莫罗心头一凛,睡意瞬间消散。他顾不上洗漱,伸手抓过搭在屏风上的朝服,三两下便穿好,系玉带时手指都带着几分颤抖——这半月来他虽清闲,却也时时牵挂京城的消息,如今圣旨骤至,不知是福是祸。“备马!”他扬声喊道,快步走出房门,聂尔兑和四名大内侍卫早已牵马等候在院外,一行人翻身上马,朝着傅清额所在的会馆疾驰而去。
会馆大堂内早已气氛凝重。傅清额身着正二品侍郎补服,端坐于主位,脸色算不上好看。他身旁两侧依次坐着理番院的主事、满洲里的知府和旗营佐领,个个正襟危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显然也在揣测这道圣旨的来意。听到院外传来的马蹄声,傅清额猛地站起身,快步迎了出去。
“莫大人,您可算来了。”傅清额脸上堆起几分客气的笑意,伸手虚扶了一把刚进门的莫罗。这十多天来,他与莫罗因筹备第三次谈判见过数次,起初还因先前的嫌隙心存芥蒂,可几次接触下来,却发现莫罗行事坦荡,讨论谈判章程时只论利弊不谈私怨,甚至在他提及理番院旧例时,还会认真记笔记请教。想起自己此前写给皇帝的奏折里,把莫罗抹黑成“刚愎自用、擅弄权术”的模样,傅清额心里便阵阵发虚,态度也越发谦和。
“傅大人久等。”莫罗拱手回礼,目光扫过堂内众人,那些品级低于他的官员纷纷起身抱拳:“见过莫大人!”“诸位大人客气了。”莫罗微微颔首,目光最终落回傅清额身上,“不知圣旨何时到的?”
“刚到半个时辰,我想着需等莫大人一同拆封才妥当,便一直没动。”傅清额侧身引着莫罗走到主位旁,指了指桌上那封盖着明黄封蜡的圣旨,“圣旨在此,按说该由正使宣读,可莫大人办事干练,深得圣心,不如就由您来宣旨?”
莫罗连忙摆手:“傅大人说笑了,您才是勘界正使,宣旨之事理应由您来。我不过是副使,岂能越矩?”他深知傅清额此刻心里必然不踏实,若是自己真的接过宣旨的差事,反倒显得咄咄逼人。
傅清额又劝了一句:“都是为朝廷办事,分什么正副?莫大人就别推辞了。”“不妥不妥。”莫罗依旧坚持,语气诚恳,“傅大人才是正使,宣读圣旨,还是您来更妥当。”
见莫罗态度坚决,傅清额也不再勉强,心里反倒松了口气——他本就想借宣旨之事探探风向,如今既能顺理成章地查看圣旨内容,又不会落得“失权”的话柄,正合心意。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拿起圣旨,指尖用力挑开封蜡,抽出里面的明黄圣旨。
展开圣旨的瞬间,傅清额的目光快速扫过字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死死盯着“着免去正使之职,降一级留任,罚俸三个月”那几个字,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百般抹黑莫罗的奏折,不仅没能扳倒对方,反倒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先前的愧疚与不安此刻都化作苦涩,他甚至能感觉到堂内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傅大人?”莫罗见他愣在原地,轻声提醒了一句。傅清额这才回过神,强压下心头的翻涌,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勘界谈判正使、理番院侍郎傅清额,处事软弱,对俄夷屡屡退让,更擅自允诺割地,有损大清颜面,罪不可赦。念其任职多年,勤勉有加,着免去傅清额勘界正使之职,理番院侍郎一职降一级留任,并罚俸三个月以示惩戒。”
话音落下,堂内已是一片死寂。傅清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顿了顿,继续宣读:“镶蓝旗满洲副都统莫罗,虽为副使,却能以雷霆手段处置叛贼达尔罕,勘界谈判中寸土不让,为朝廷立威,功不可没。着接任勘界正使一职,谈判诸事由其全权负责,若非割地事宜,莫罗可相机决断之权。钦此!”
“咕咚”一声,不知是谁的茶碗碰在了桌沿上,打破了寂静。一众官员全都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震惊——谁也没料到,这道圣旨竟会是如此颠覆性的结果,不仅免了傅清额的正使,还让莫罗全权接管谈判,甚至给了“相机决断”的大权!
“咳。”莫罗轻咳一声,适时打破了僵局。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齐刷刷跪倒在地,高声道:“臣等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傅清额放下圣旨,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对着莫罗拱手道:“莫大人,恭喜。”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落寞。莫罗连忙上前扶住他,语气诚恳:“傅大人言重了。您在理番院多年,经办过无数边境谈判,对俄夷的习性和谈判的章程都了如指掌,往后这谈判之事,还需您多多协助。我初涉外邦谈判之事,许多地方都是门外汉,少不了要向您请教。”
这话像是一剂定心丸,让傅清额瞬间松了口气。他抬头看向莫罗,见对方眼中满是坦荡,没有半分得意忘形,先前的愧疚与不安彻底消散。他郑重地拱手道:“莫大人放心,往后您有任何吩咐,我定当尽心竭力,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莫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堂内仍有些发愣的官员,朗声道:“诸位大人,圣旨已宣,往后勘界谈判之事,还需咱们同心协力。第三次谈判在即,今日下午便在这儿议事,商议谈判的章程与底线,诸位以为如何?”
“全凭莫大人吩咐!”官员们齐声应和,看向莫罗的目光里,已然多了几分敬畏与信服。阳光透过会馆的窗棂,洒在莫罗身上,为他的朝服镀上一层金边,也照亮了满洲里勘界谈判的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