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馆内的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满洲里的寒意。莫罗端坐于主位,面前摊着一张泛黄的边境舆图,笔墨勾勒的线条在烛光下格外清晰。傅清额虽刚遭降职,却已收敛了情绪,正俯身指着舆图上的河谷地带,低声说着历年边境纠纷的症结。理番院主事和地方官员们围坐两侧,神情肃穆。
“诸位,第三次谈判在即,咱们必须先把底线立住。”莫罗的手指落在舆图上标注“俄占”的区域,声音沉稳,“这些年俄国人悄悄蚕食了咱们近百里土地,虽多是荒滩戈壁,却是祖宗留下的疆土,寸步不能让——这是第一条底线,必须全数收回。”
话音刚落,满洲里知府便拱手附和:“莫大人说得是!那些土地虽贫瘠,却是边境的缓冲纵深,若任由俄人占据,往后他们只会得寸进尺!”傅清额也点头认同:“理番院有旧档可查,这片土地在圣祖仁皇帝年间便已划定归属,咱们有凭有据,收回合情合理。”
莫罗抬手示意众人稍静,继续说道:“只收回土地还不够,得防着日后再生纠纷。我琢磨着,在划定的边境线两侧,各自划出十里地作为中间区域,双方士兵不得进入,只许牧民往来放牧。这样既不是单让俄人让步,咱们也拿出了诚意,他们应当更容易接受。”
这话一出,堂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盯着舆图上那片假想的中间区域,细细斟酌起来——以往谈判要么是硬邦邦地索要失地,要么是无奈退让,这般“各让一步”的法子,既守住了核心利益,又给了对方台阶,倒是从未有人想过。理番院主事刘安眼睛一亮:“莫大人高见!这中间区域既能避免双方士兵直接对峙,又不损伤各自根本,堪称万全之策!”
“我等附议!”其他官员纷纷附和,看向莫罗的目光里满是信服。傅清额更是暗自感慨,自己在理番院多年,竟不如一个年轻后辈有这般变通的智慧。莫罗见众人都无异议,拍板道:“既然诸位认可,那明日谈判便以此为基准。傅大人熟悉俄人话术,还请您届时从旁补缀;理番院各位主事备好旧档,以备核查疆界。”
“谨遵莫大人吩咐!”众人齐声应下。议事散去时,夜色已深,莫罗站在会馆门口,望着漫天星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他知道,明日的谈判绝非易事,俄国人素来狡诈,即便条件合理,也定会百般刁难。
与此同时,几里外的俄国军营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伊万诺夫将沙皇的圣旨重重拍在桌上,鎏金的封皮在篝火下泛着冷光。洛夫斯基等几名军官围站在旁,脸上满是疲惫——他们在这苦寒之地扎营已近两月,粮草日渐短缺,士兵们怨声载道,早已没了初来时的嚣张。
“沙皇陛下的意思很清楚,”伊万诺夫的俄语里带着压抑的怒火,“眼下国内局势不稳,不宜与清廷开战。只要对方条件不过分,便同意和解——底线是退还这几年侵占的近百里土地。”他顿了顿,咬牙补充道,“但陛下也说了,要尽量争取额外利益,不能让清朝觉得咱们好欺负。”
一名军官闻言,倒没觉得意外,只是松了口气:“这样也好。那些荒滩戈壁本就没人烟,守着耗费粮草,还不如还给清朝,换个安稳。”其他军官也纷纷点头,有人忍不住抱怨:“早就该这样了!在这里冻得要死,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打什么仗?”
伊万诺夫脸色更沉,他不是不满沙皇的旨意,而是恨透了莫罗。前几日洛夫斯基去满洲里接那三个被关押的士兵,回来后形容的惨状还历历在目——三人衣衫褴褛,浑身是伤,说是乞丐都嫌邋遢。当时他气得差点带兵冲到满洲里去,若不是洛夫斯基和手下一众军官拦着,怕是早已酿成大祸。他本还盼着开战,好亲手给莫罗一枪,出这口恶气,可如今圣意已决,他只能忍下这口气。
“大人,那明日的谈判就按这个底线来谈?”洛夫斯基小心翼翼地问道。伊万诺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镇定,只是眼底仍藏着未散的戾气:“准备一下吧。明日谈判,先假意推脱,就说百里土地太多,最多退三十里,看莫罗如何反应。若他们态度坚决,再松口同意退还全数土地——但要提一句,中间区域的划分,得让清廷多让十里,算是给咱们的‘补偿’。”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另外,下去后通知各营,让士兵们慢慢收拾辎重,检查武器马匹,把营帐物件都归置妥当,随时做好返回领土的准备。”
“明白!卑职等这就去安排!”下面的军官除了洛夫斯基外,各个脸上都露出真切的喜色,洛夫斯基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下后,转身便带着几名军官匆匆离去,收拾辎重准备返程的消息,一经传出就让俄营中怨声载道的士兵们安定下来。帐篷内只剩伊万诺夫一人,他猛地将桌上的酒杯扫落在地,陶杯撞在毡毯上发出闷响,酒液溅湿了靴面也浑然不觉。
“该死的莫罗……”伊万诺夫低声咒骂着,枪口对着帐篷门的方向虚指,仿佛能透过毡布看到莫罗那张让他恨得牙痒的脸。他多想在谈判桌上拍案而起,哪怕掀翻桌子也要出这口恶气,可理智告诉他不能——国内贵族反对开战的声浪滔天,粮草军备也跟不上,真要撕破脸,吃亏的只会是自己。更何况沙皇的旨意白纸黑字,违抗便是掉脑袋的罪过。
他重重将火枪拍在桌上,枪托撞击木桌的声响里满是不甘。窗外传来士兵们收拾行囊的动静,夹杂着几句俄语的欢笑——那些人早已厌倦了这苦寒之地,只盼着谈判结束便能回家。伊万诺夫望着帐篷顶的毡毛,缓缓闭了闭眼,无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罢了,明日便按沙皇的意思谈,只是这口气,他咽不下也得咽。
夜色渐深,中俄两国的营垒在旷野上遥遥对峙,却没了往日剑拔弩张的戾气。莫罗的会馆内,理番院主事正将整理好的旧档装订成册,傅清额在旁批注着谈判时需注意的话术细节,灯火下众人各司其职,虽有戒备却多了几分笃定。而俄国军营里,篝火旁的士兵们正擦拭着武器、打包着行李,笑声与吆喝声偶尔随风飘出,疲惫中透着即将返程的轻松。
寒风卷着雪粒掠过旷野,却吹不散两处营垒里悄然弥漫的“收尾”气息。伊万诺夫的不甘与莫罗的审慎虽仍在,可双方不知道的是,沙皇与清廷的底线早已悄然契合,明日的谈判或许会有唇枪舌剑的交锋,却难有真正的僵局——一场关乎疆土的博弈,看似剑拔弩张,实则已悄然驶向了既定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