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军大营中军帅帐内,大将军吴明彻顶盔掼甲站在寿阳城沙盘前,身边是始兴王陈叔陵和中护军吴俊。
“开战一个时辰了,战况如何?”吴明彻沉声问道。
“启禀将军。”中护军吴俊答道:“按照计划——寿阳城北由中兵参军程文季率水师虚张声势,牵制守军兵力;城南为忠毅将军吴超率军攻打,战斗非常激烈,眼下与守军形成相持,势均力敌;城西由武毅将军萧摩诃指挥,萧将军别出心裁,用重甲骑兵开道猛攻城墙缺口,眼下完全压制城西守军;城东由贞威将军徐敬成攻打,呃……”
吴俊这一迟疑,吴明彻与陈叔陵同时看了过去,“怎么?城东有何不妥?”吴明彻问道。
“城东城墙受损不多,守城主将也不知是何人,战法花样百出,竟然给守军腰间拴上绳子坠下城墙与我军肉搏,再加上东侧城墙损伤不大,所以……目前为止东城攻势受挫最为严重。”
“嗯……”吴明彻皱着眉,用马鞭的鞭梢点了点沙盘上的寿阳城宾阳门。
“大将军,是否要换程文季将军顶替徐将军进攻东城?”中护军吴俊低声问道。
“不可。”吴明彻断然道:“临阵换将乃是大忌,况且眼下只不过是进攻受挫而已,如此理由就临阵换将会令将士寒心。”
“那……要不要给徐将军增兵?”吴俊又问道。
“依我看,徐敬成将军进攻受挫,也并非是因为兵力不足。”一旁的陈叔陵低声道。
“哦?”吴明彻闻言挑眉问道:“那殿下觉得,原因为何?”
“徐将军部曲在秦州一战中损失颇大,战后补充了大量俘虏兵,这些俘虏兵又都是王琳麾下汉家子弟,王琳此人有多得人心,想必大将军比我更清楚,眼下徐将军带着这么多王琳旧部攻打王琳的寿阳城,这些士兵出工不出力也是难免的,所以攻城受挫也算合情合理。”陈叔陵淡淡道。
“殿下所言,正中要害。”吴明彻点头道:“这些将士加入我军时间太短,割舍不下与王琳之间的情义也算正常。”
“那么,大将军可有良策?”陈叔陵低声问道。
“算不上什么良策,但也是个办法,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让各部先打着吧,寿阳守军被洪水消耗了这么长时间,身体的底子肯定比不上一直养精蓄锐的我军,几番轮战下来必定坚持不住。”吴明彻轻声道。
“那……眼下徐将军那里什么都不用做么?”中护军吴俊问道。
“自然不能什么都不做。”吴明彻淡笑道:“从辎重营调三车肉干过去,告诉将士们不够还有。”
“这……是。”吴俊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吴明彻这般安排有何深意,只能依令执行。
吴明彻用余光瞟了陈叔陵一眼,只见陈叔陵也是微皱眉头,不明白这三车肉干是何用意。
太阳西斜,陈军攻城部队已经轮换了五班,寿阳城在如此连绵的攻势之下岌岌可危,但仍然死命坚持。
“把存的肉干全都拿出来,给将士们分下去。”通淝门城楼上,王琳看着城内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将士,低声吩咐道。
“全、全拿出来?”王琳的治粟校尉赵平阳瞪大眼珠子道:“将军,咱可一共就那么两千来斤肉干儿啊,一股脑全发下去以后可咋办啊?”
“今天守不住哪还有以后?”王琳怒斥道:“咱们的将士自打淝水淹城之后就吃不好睡不好,今天交战能打成这样全靠一口气,但是人不能单凭这口气挺着,如此鏖战必须得吃饱喝足!别抠抠搜搜的,赶紧去办!另外通知火头军,现在就开火做饭,蒸馒头!蒸好了就给弟兄们送,吃多少给多少,管够!”
“这……”赵平阳还想争几句,却被王琳一眼瞪了回去,“是,属下这就去。”
“潘纯,潘纯!”王琳疾步下了城楼高声喊道。
“将军,您叫我?”城头之上战况焦灼,潘纯听不太清。
“让弟兄们把城中收集的瓶瓶罐罐全都砸出去,在城外多弄出点儿碎片迟滞陈军进攻,还有,尽量做到让弟兄们每隔半个时辰轮班休息一次!”王琳疾声道。
“遵命!将军放心,眼下南城这边撑得住,如果西城老蔡老陆那里撑不住的话,从我这里调走一千人也没问题!”潘纯同样疾声道。
“西城不用你操心,我已经调北城兵过去支援了。”
“那东城呢?东城需不需要支援?”
“进攻东城的是徐敬成,徐敬成麾下部曲有不少是我带去秦州的兵,弟兄们顾念我这点儿情义,多少有些放水,再加上眼下有尉破胡将军守卫东城,问题不大。你在这儿守好城墙,我去西城那边看看!”
“是!将军放心!”
王琳对西城的战况倒还有些心理准备,但是亲眼目睹的那一刻还是心中狠狠一颤。
城墙内外全是鲜血与尸体,破砖烂瓦被守军临时填补到缺口之中,里面还夹杂着不知是陈军还是守军的残肢断臂,看起来像是随时会破的毒疮,一些力竭的守军直接就躺在血泊里喘息,起伏的胸膛带起血泊之中的道道涟漪。
城墙上,守军顶着箭雨与陈军互射,轻伤的守军咬着牙给弩兵上弦,蔡文斌拎着早就砍卷了刃的大刀狂砍陈军的云梯,明明是防守一方,西城的守军如此奋战,却也只能跟陈军拼个势均力敌。
王琳没想到西城守军损失如此之大,城外的萧摩诃与裴子烈也没想到西城守军如此能抗。
看着又一批攻城部队被生力军替回,萧摩诃皱眉问道:“裴将军,这是第几轮进攻了?”
“第三轮了。”裴子烈的脸色也不好看,“想不到守军这么顽强,如此情况下还能抗住我军好几番强攻。”
“是啊……”萧摩诃单手扶着马鞍桥,低声道:“其实我没想到的是……被围城围了这么久,守军士气还能如此高昂,他们这根本就不是守城,而是单纯地为王琳拼命。”
“不错。”裴子烈道:“刚才推锋营校尉陈智深生擒了一个守军百夫长,我掀开他裤腿看了看,发红发涨,明显是浮肿。连百夫长这样的的军官都带病,底下的士兵什么样可想而知,如此状态还能打出这样的效果,只能用拼命来解释了。”
“磨吧。”萧摩诃有些无奈地笑道:“毕竟咱们兵强马壮,多磨几番总是能攻进去的。”
“那倒是。”裴子烈笑道:“即便守军强硬如此,但城破在我看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东城的情况则与西城截然相反,守军士气高昂,陈军则是垂头丧气。
一连五轮进攻,陈军甚至都没有一个兵能爬上城头,守军甚至觉得自己还没怎么拼命,陈军就泄了气。
“将军……还攻么?”徐敬成的副将丘大通迟疑道。
“……”徐敬成凝望着高大的宾阳门城楼,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要不,我亲自带老兄弟们冲一波?”丘大通特意把“老”字说得很重,怕徐敬成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不是办法。”徐敬成沉声道:“这样一来岂不是彻底划分开了新兵与老兵的界线?军心不就彻底分裂了么?”
“那……”丘大通为难道:“但是您也看见了,新兵不肯用命啊,再这么打下去,士气越来越低,啥时候能攻进去啊!”
“唉……”徐敬成罕见地叹了口气,“就算没有好主意,也不能用馊主意,总之——绝不能加剧新兵与老兵的隔阂……先停止进攻吧。”
徐敬成一筹莫展之时,中护军吴俊亲自带兵将三车肉干送进来了徐敬成的大营。
“大将军知道弟兄们作战辛苦,特意送来三车肉干儿,大将军还说了——肉干儿管够,想吃随时都有!”吴俊按照吴明彻的吩咐一路带人吆喝着往里走。
“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徐敬成屏退诸将,只留吴俊一人,“难道是……以赏代罚?”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吴俊摊摊手无奈道,“不过大将军知晓你军中情况,并未责怪攻城不力之事。”
“唉……多谢大将军理解。”徐敬成略显羞愧道:“说到底还是我无能,带兵不力。”
“哦,大将军特意嘱咐——立即把肉干儿给将士们分发下去。”吴俊补充道。
“好,马上就办。”徐敬成点点头。
徐敬成裨将孙谦的营盘内,百夫长陈渊亲手把肉干儿分发给自己手下的士兵。
“一人两根儿,来来来,吃肉了!”陈渊强压着心中的不痛快,面无表情地把肉干儿塞进士兵手中。
垂头丧气的士兵们一个个接过肉干儿,有的扭过头去塞进嘴里,有的揣进怀里蹲在地上,有的赌气地攥在手中一言不发,低迷的士气并没有因为这三车肉干儿有多少提振。
“我……我就不要了……”伍长马信轻轻推开陈渊拿着肉干儿的手,眼神闪烁地尴尬笑道:“我不爱吃肉……”
“哟……”陈渊冷着脸哂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你马信不爱吃肉?你小子自打秦州投诚过来之后,哪场仗打完了不是你小子第一个吵吵要吃肉?怎么今天还转了性了?咋的?信佛了啊?”
“不……不是……”马信脸红得像个猴屁股,含含糊糊地说道:“无……无功不受禄嘛……”
“哟呵,还知道要脸呢?”光着脊梁盘腿儿坐在一旁的伍长项兴撇嘴道:“知道要脸你攻城的时候——”
“行了!”百夫长陈渊一声断喝,“大将军的命令是吃肉,不是吵架!”说着把两根肉干儿塞进马信手中,然后缓缓起身,扫视了营盘一圈,锐利的目光在每个士兵身上划过,“我知道,咱们这个百人队里,有不少人是在秦州一战后才加入的,我也知道,王琳待你们不薄,但是你们摸着良心说,我陈渊对你们如何?孙谦司马对你们如何?徐敬成将军对你们如何?吴大将军对你们又如何?咱们陈军对这江淮百姓,对这寿阳城的父老又是如何?啃肉干儿的时候都他妈好好想一想!”陈渊说罢,负气而去。
马信羞愧地想把脑袋埋进裤裆里,羞愧的自然不止马信一人,还有徐敬成大营内的五六千王琳旧部。
喊杀震天的西城城头上,蔡文斌浑身血腥地靠在城墙垛口喘着粗气,他抬头看了看太阳,“这他妈……这太阳咋还不下山?挂在天上看热闹呢是么?”这已经是他今天第八次抬头看太阳了,毕竟如此鏖战着实难熬。
从天明时分程文季带水军砸城开始,这场攻城战已经足足持续了五个时辰,陈军在南城与西城的攻势一刻不停,但无论如何狂攻都未能夺下城墙,士气逐渐低落,此消彼长之下,寿阳守军虽然因为人手不足逐渐力竭,但数次成功的防守却让他们信心大增。
战场局势正在按照王琳的预料发展,陈军的攻势渐弱,守军则气势大涨,依照眼下局势发展,守到日落不成问题,潘纯甚至认为,只要今日能守住,这外城城墙再守十天也不成问题。
在蔡文斌焦急的盼望下,太阳终于慢吞吞地挪到了山腰,晚霞打在西城城墙之上,给守军的脸打上了一层象征胜利的金黄,与此同时,武毅将军萧摩诃的大营内的金钲敲响,攻城的陈军如潮水般退去,但是并没有新的一波陈军接替进攻。
“退……退了?”蔡文斌瞪大眼睛喃喃道。
“是,退了。”陆纳撒开手了抓着盾牌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笑道。
“万岁——大齐万岁——”守军瘫倒在城墙上放肆狂欢,寿阳城时隔数月,终于迎来了一件高兴事。
“将军,南城陈军也退了!咱们守住了!”潘纯兴奋地亲自从南城跑到西城来报信。
“好!好!好!”王琳连喊了三个好,一拳砸在城墙上,“赶快让城里的民夫修补城墙,受伤的兄弟下城休息治疗,留三分之一兵力坚守,以防陈军趁夜抢城!”
“是!”潘纯陆纳蔡文斌兴奋道。
大陈武毅将军萧摩诃大营内,武卫营昭信校尉李武州刚从战场上下来就直奔萧摩诃大帐。
“将军,我带弟兄们才打了不到两刻钟,怎么就鸣金收兵了?”李武州脸上的血都没擦,两条粗眉拧在一起说道。
“是大将军下的令。”萧摩诃的解释很简单。
“这……”李武州一下子没了气势,面对萧摩诃,他还能顶两句嘴,可如果是吴明彻大将军的将令,他可是连插嘴的胆子都没有。
“带兄弟们好好休息,大将军下令鸣金收兵,可没说今天就不打了。”萧摩诃拍拍李武州的肩膀,低声道。
“哦,哦哦哦!明白了!”李武州敲敲胸前盔甲昂然道:“再战用我!用我必胜!”
“哈哈哈哈哈哈哈……”萧摩诃同样豪迈笑道:“好!再战你打头阵,给我军做个表率!”
“是!”
寿阳城外,绵延十数里的陈军大营内同时埋锅造饭,场面看起来颇为壮观。
大将军吴明彻的军帐内,众将齐聚。
“末将无能,愧对大将军!”贞威将军徐敬成半跪在地,头埋得很低。
“起来吧敬成。”吴明彻亲手扶起徐敬成,“你的情况本将知道。”
“大将军,接下来怎么办?”中兵参军程文季今天大多数时间都是看着战场干着急,憋得他心中火急火燎。
“是啊大将军,接下来怎么安排啊?是趁夜抢城,还是从长计议?”忠毅将军吴超问道。
“诸位莫急。”吴明彻淡笑道:“如此战况尚在预料之内,诸位皆是我大陈栋梁,岂能因兵锋稍挫就乱了方寸?”
诸将闻言,纷纷坐正了身子,目光炯炯看向吴明彻。
“嗯……”吴明彻见状,也不再卖关子,“今夜作战,本将做如下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