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半旧杏色襦裙的少女正襟危坐,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叠在膝上,努力摆出端庄姿态。
可那双总是透着机灵劲儿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施了定身法般,时不时飞快地瞟向点心碟子,又强自镇定地移开,那小眼神里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与极力克制的隐忍。
像只明明饿极了,在美食面前馋得不行,却还要强撑着保持警惕、维持“体面”的小兽,又可怜又可爱。
裕安脚步微顿,心底刹那间涌上一股混合着心疼与好笑的热流。
心疼她过去十几年的遭遇,竟是连像样的点心都没吃过,好笑的是她这小模样,强装镇定却破绽百出,着实……惹人怜爱。
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放重了脚步,发出轻微的声响。
程少商闻声立刻收回“研究”瓷瓶的视线,站起身来看向他,脸上带着一丝被撞破的慌乱,忙敛衽行礼:
“少商见过世子。”
“程娘子不必多礼,快请坐。”
裕安声音温和,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那几碟丝毫未动的点心,故作疑惑道。
“可是这些点心不合娘子口味?我让他们换些别的来。”
“不不不!”
程少商连忙摆手,脸上微赧。
“点心很好,只是……只是少商不饿。”
话音刚落,她那不争气的肚子似乎为了抗议这违心之言,又极小声音地“咕”了一下。
厅内很安静,这一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程少商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一直蔓延到耳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裕安眼底的笑意加深,却体贴地没有戳穿,而是顺着她的话,用一种再自然不过的语气说道:
“是么?那倒是可惜了。这些点心是宫中御厨的新方子,皇伯父昨日刚赏下来的,说是要趁新鲜吃风味最佳。我脾胃弱,用不得太多甜腻之物,正愁无人分享要浪费了。”
“若是程娘子不介意,可否帮我品尝一二,看看是否名副其实?也免得暴殄天物。”
他这话说得极有技巧,既全了程少商的面子,又点明了点心的珍贵,还暗示了自己身体原因不能多吃,彻底打消了她可能有的“被他施舍”的不适感。
程少商是何等聪慧之人,岂能听不出他话中的维护与体贴?
她抬眸看向裕安,对上那双含笑的、清澈又温和的眸子,心中那点窘迫和戒备,忽然就消散了大半。
他……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在给她台阶下。
一股暖流悄然划过心田。
她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清亮:
“既然如此,那少商就却之不恭,帮世子这个忙了。”
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距离她最近的荷花酥,轻轻咬了一小口。
酥皮在齿间碎裂,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内里是清甜不腻的莲蓉馅,入口即化,香甜的气息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美妙滋味。
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像只终于尝到鱼干的小猫,脸上露出了满足又享受的表情,含糊地、真诚地赞道:
“好吃!”
裕安看着她这毫不作伪的欣喜模样,眼中的笑意愈发温软。他顺手将另一碟看起来更松软的玉兔糕往她那边推了推,柔声道:
“喜欢就多吃些,慢慢吃,别噎着。茶水是温的,正好配点心。”
这一刻,花厅内茶香袅袅,点心甜香弥漫。
少年世子眉眼温柔地看着对面的少女小口小口、却速度不慢地享用着美食,心中一片宁静与满足。
几碟造型精美、用料考究的糕点,在程少商看似斯文、实则速度不慢的动作下,很快便见了底。
她吃得极为认真,每一口都细细品味,仿佛要将这难得的美味深深镌刻在记忆里。
最后一点碎渣,她也下意识地用指尖拈起,送入唇中,动作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那双灵动的眸子里还残留着意犹未尽的微光。
这近乎“舔盘子”的举动,落在裕安眼中,非但不觉得粗鄙,反而让他心头发酸。
这得是经历过多少次的匮乏与饥饿,才会养成的习惯?
“程娘子,可吃饱了?”
裕安温声询问,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异样,只有纯粹的关怀。
“若是没有,我让下人再送一些来。厨房应当还有。”
程少商几乎是下意识就要点头,能多吃到如此美味,她求之不得。
但理智很快回笼,她猛地刹住,飞快地摇了摇头,双手也跟着摆动着:
“不了不了,世子,这太麻烦你了!少商……少商已经吃饱了,真的!”
她说的是实话,胃里的充实感做不了假。
但“吃饱了”和“不想吃了”确实是两回事。
面对如此诱人的食物,她的口腹之欲远远没有得到满足,只是长久以来察言观色、谨小慎微养成的习惯,让她不敢得寸进尺,生怕惹人厌烦。
裕安岂会看不出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渴望与挣扎?他心中轻叹,正想再劝,目光却倏地凝在她唇角——那里,沾着一点细小的、荷花酥留下的淡粉色酥皮碎屑。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未经任何思考,他已然倾身向前,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在她唇角擦过。
那触感微凉,带着少年指尖特有的清润。
“!”
程少商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接连后退了两步,方才还因享用美食而放松的小脸瞬间绷紧,写满了震惊与无措,声音都变了调:“世子!”
她杏眼圆睁,捂着刚刚被触碰到的嘴角,难以置信地看着裕安。
男女授受不亲!他、他怎能……
裕安也被她这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在这个时代、在两人目前的关系下,是何等的唐突与失礼。
他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拱手道:
“程娘子恕罪!是裕安孟浪了!实在是你嘴角残留了些糕点碎屑,我看着……看着有些碍眼,一时情急,就没经过你同意,有了这般僭越的行为,还请程娘子千万见谅,绝非有意冒犯!”
他解释得有些急切,耳根也不自觉地泛起了薄红,倒真有几分少年人做错事后的窘迫。
程少商看着他慌忙解释的样子,又听他提及“糕点碎屑”,下意识地伸手自己摸了摸嘴角,果然触到一点细微的残留。
她脸上的血色“轰”地一下全涌了上来,比刚才更加窘迫。原来……原来是自己吃相不雅,留下了证据,还被当事人亲手擦掉了!
再一想裕安的解释,合情合理。
他那样光风霁月、身份尊贵的人,都城谁不知晓他是汝阳王妃的眼珠子,连陛下都另眼相待,他想要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有?
怎么可能对自己这个在乡下庄子里长大、名声还不怎么好的小女娘有意?
看来,确实是自己反应过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惊怒瞬间被尴尬和自责取代,连忙敛衽行礼,声音低如蚊蚋,带着显而易见的羞愧:
“不……不怪世子,是、是嫋嫋太过于小题大做,误会了世子的好意。还请世子不要怪罪嫋嫋失仪。”
她连自己的小字都下意识说了出来,可见是真的慌了神。
裕安见她如此,心中更是软了几分。
他缓缓摇头,神色认真地看着她,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带着一种鼓励的意味:
“不,程娘子,你做得没错。”
“嗯?”程少商诧异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