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襄阳岳家军大营的帅旗在秋风中低垂,将士们操练的呐喊声比往日沉闷了许多——大帅岳飞在庐山守孝已逾两月,监军几次来催,都被韩靖以“目疾未愈”挡了回去。这日午后,三匹快马冲破营门,传旨太监捧着明黄圣旨直闯中军帐,张宪刚率诸将迎出,便被圣旨中的字句惊得浑身冰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岳飞久居庐山,托辞守孝,罔顾军国。着岳家军统制张宪即刻前往庐山,促岳飞七日之内赴临安复命。若七日不至,自第八日起,每日于营中抽签斩首一名下级军官,直至岳飞归队!钦此!”太监尖细的声音砸在帐内,诸将脸色骤变,牛皋猛地攥紧熟铜锏,怒喝:“陛下怎能如此!将士们何罪之有!”
传旨太监斜睨了牛皋一眼,冷笑道:“牛将军莫要放肆,此乃陛下金口玉言。若岳飞拒不奉诏,便是他害了这些弟兄的性命。”张宪强压下心中的惊怒,躬身接旨后,一把扯过挂在帐壁的披风,对王贵道:“王将军,营中之事暂交你与牛将军打理,我这就去庐山!”话音未落,已翻身上马,带着两名亲兵朝着庐山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土中,竟掺着几分慌乱。
庐山茅庐前,岳飞正对着母亲的墓碑擦拭那柄湛卢剑,剑刃映出他麻衣素服的身影,更显清瘦。张宪跌跌撞撞奔来,未及行礼便嘶吼道:“将军!陛下下旨了!若您七日内不回临安,营中每日斩一名弟兄!”
岳飞目光猛地一颤,转头看向张宪,见其甲胄染尘、双目赤红,便知此事绝非虚言。“陛下竟用将士性命相逼?”岳飞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想起那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有刚娶亲便随军北伐的少年,有家中尚有老母幼子的老兵,他们何错之有,要为自己的守孝付出性命?
“将军,即便没有这道圣旨,营中弟兄们也都在等着您啊!”张宪“噗通”跪倒,泪水混着尘土淌在脸上,“牛将军脾气差,已在营中炸开了锅,说要带弟兄们去临安叩阙,是我拦着说您定会拿主意!您若再执拗,便是眼睁睁看着弟兄们送命!”
岳飞望着墓碑上“宋岳门姚氏之墓”的字迹,指尖摩挲着碑沿,心中如刀割般疼痛。他想起母亲刺“精忠报国”时的嘱托,良久,他对着墓碑深深一揖,声音嘶哑却坚定:“娘,孩儿不孝,今日便要离您而去。营中将士无辜,孩儿不能让他们为我枉死。待北伐功成,再回来长伴您左右。”
次日清晨,岳飞便随张宪启程前往临安。临行前,他特意交代韩靖:“你先随张宪回营,若我归期延误,务必稳住营中将士,切勿冲动行事。”韩靖点头,望着岳飞远去的背影,心中暗叹——大帅终究是放不下这些弟兄,也放不下那未竟的北伐大业。
临安皇宫的议事殿内,赵构端坐在龙椅上,见岳飞一身麻衣跪在殿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怒意,有释然,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岳飞,你可知罪?”赵构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却未如预想中那般震怒。
“臣知罪。”岳飞叩首道,“臣拒赴国难,罪该万死。臣愿领罪,只求陛下善待营中弟兄,莫再以无辜者为质。”
“你这个人,嘴上就没个把门的!”赵构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几分,“吕祉殉国,淮西动荡,伪齐得了郦琼的四万大军,恐有南下之意。你乃国之柱石,朕怎会真要你性命?起来吧,说说你对淮西防务的看法。”
岳飞起身时,余光瞥见站在百官列首的秦桧,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中藏着难以捉摸的深意。他定了定神,上前一步道:“陛下,淮西乃江南门户,把持数段长江渡口,不可有失。臣以为可分兵驻守——命刘锜率部守庐州,王德守濠州,再调韩世忠部驻守楚州,形成犄角之势。同时,当趁伪齐新得叛兵、军心未稳之际,抓紧北伐,由臣率岳家军攻商州、虢州,直捣伪齐侧翼,断其臂膀!”
议事殿内顿时寂静无声。诸将都以为秦桧会出面反对——此前岳飞每提北伐,秦桧必以“国库空虚”“兵力不足”为由阻挠。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秦桧竟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岳将军所言极是。伪齐恃强而骄,新纳郦琼部众,必生内部嫌隙,此时北伐正是良机。若能一举破之,不仅可安定淮西,更能震慑金国,实乃万全之策。”
赵构亦是一愣,随即面露喜色。他本就担心岳飞因前事心存芥蒂,如今秦桧竟主动支持,正合他意。“秦卿所言甚是!”赵构拍案道,“便依岳飞所议!授岳飞为荆襄北伐大元帅,节制商虢诸军,即刻返回襄阳整军,择日北伐!”
岳飞心中虽疑窦丛生——秦桧素来畏战,今日为何突然转性?但北伐之事终得应允,他也顾不得深究,连忙躬身谢恩:“臣遵旨!必率岳家军收复中原,不负陛下所托!”
退朝后,韩世忠拉着岳飞在酒楼饮酒,酒过三巡韩世忠不解地问岳飞:“秦桧向来与你作对,今日为何会支持北伐?”岳飞望着临安城上空的阴云,沉声道:“此人心机深沉,必有所图。或许是想让我北伐受挫,再借机发难;或许是想借伪齐之手削弱我岳家军。不管如何,北伐良机难得,我等只需专心战事,其余之事,随机应变便是。”
三日后,岳飞抵达襄阳岳家军大营。当他一身银甲出现在营门时,将士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连营外的百姓都捧着酒肉赶来,高呼“岳帅归来”。岳飞走上点将台,望着台下排列整齐的队伍,手中令旗一挥:“弟兄们!陛下已准北伐!三日之内,粮草军械尽数备齐,兵发商州!”
“北伐!北伐!直捣黄龙!”将士们的呐喊声震得汉水泛起涟漪。牛皋提着熟铜锏上前:“将军,末将已探明商州伪齐守军布防,只需您一声令下,末将先带先锋军踏平城门!”杨再兴亦按剑请战:“末将愿率轻骑奔袭,时刻待命!”
岳飞点头,展开早已绘制好的作战地图:“张宪率中军主力攻商州主城;牛皋、杨再兴分率左右先锋,攻夺商州东西二关;王贵率部驻守后方,保障粮草补给。此战务必速战速决,不可给伪齐喘息之机!”诸将齐声领命,转身去筹备战事。
就在这时,张宪准备掀帘出门,突然门外出现了一个少年身影,他带着一脸风尘,看向岳飞说道:“爹,我来助你......”
“云儿?你怎会在此?”张宪惊讶道。
“我从临安尾随爹爹来的,孩儿知道北伐不易,想助爹爹一臂之力!”岳云用青涩的嗓音回答。
王贵见此,连忙上前笑道:“岳云贤侄来得正好!你自幼长在军营习练武艺,枪法精湛,不如来我麾下当个统领,也好就近照应!”他深知岳云的本事,更想着主帅之子理当有个体面职位,既显重视,也能安稳调度。
“不可。”岳飞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目光扫过岳云,“王将军好意我心领,但军中规矩不可破。他若想从军效力,便不能仗着我的身份安居后方。”
岳云听闻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挺直脊背:“爹教诲的是!孩儿愿从最末等的士兵做起,绝不搞特殊!”
岳飞看着岳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转头对张宪道:“张宪,你的先锋军最是凶险,正需敢拼敢杀的后生。便让岳云去你麾下,当个普通骑兵,与弟兄们一同冲锋陷阵。若他立了战功,再按军规升迁;若敢懈怠,你只管军法处置,不必顾及我。”
诸将见岳飞如此公正,心中愈发敬佩,张宪笑了笑,拍拍岳云的肩膀“随我来!”岳云点头,跟随张宪与众将离去。
中军帐内只剩岳飞一人,他望着岳云离去的背影,竟叹了口气。
夜色渐深,襄阳中军帐的烛火与临安城的酒肆灯火遥相呼应。
此时,临安府城南醉仙楼的雅间内,张俊正举着酒杯,含糊道:“良臣兄,尝尝这楼里新出的酱肘子,比你军营里的糙饭可强多了。”他如今掌管神武军,久居临安,早已没了早年征战的锐气,满身都是安逸之气。
韩世忠却没动筷子,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眉头紧锁。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沉声道:“伯英,你可知岳飞已奉旨北伐,三日后便要兵发商州?”张俊嚼着肉,漫不经心道:“知晓啊,朝堂上都传遍了。秦桧那老狐狸竟也点头了,倒是稀奇。”
“稀奇?我看是祸根!”韩世忠重重拍了下桌子,震得酒杯作响,“鹏举打仗是一把好手,可朝堂上的弯弯绕,他哪里懂?秦桧为何突然松口?金齐合并,兵力庞大,又有郦琼的叛军加入,我看那秦相怕不是等着鹏举北伐受挫,再抓着把柄发难!还有陛下,前几日刚用将士性命逼他出山,能想到如此狠辣的办法,心里的猜忌能少吗?”
张俊放下筷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语气带着几分慵懒:“良臣兄,你管这些做什么?我掌管神武军,守好临安便是;岳飞守他的荆襄,北伐成了是社稷之福,败了也自有陛下处置。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安稳度日不好吗?”他如今早已习惯了临安的安逸,神武军军备充足却鲜少操练,每日琢磨的都是城中美食与宅院修缮。
韩世忠望着张俊满不在乎的模样,心中愈发沉重。他想起早年与岳飞、张俊一同抗金的岁月,那时三人皆有收复中原之志,如今却只剩他与岳飞还守着初心。“伯英,你忘了靖康之耻?忘了中原百姓在伪齐治下的苦?”他声音发颤,“岳飞此去,前有伪齐大军,后有临安暗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张俊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依旧摆手道:“多说无益。岳飞性子执拗,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动。咱们左右不了朝堂,也拦不住北伐,只能盼着他运气好些。”说罢,又给韩世忠满上酒杯,“来,喝酒!明日我还要去看新造的宅院,别扫了兴致。”
韩世忠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终是无奈叹气。
雅间外,晚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也如同一声声叹息。韩世忠知道,张俊早已不是当年的战友,而岳飞还在襄阳意气风发地筹备北伐,根本不知临安城的阴影。
这杯酒入喉,竟比黄连还要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