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营地瞬间炸开了锅。
那些刚刚归顺,好不容易看到一点活路的老兵,脸上刚刚恢复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完了。
这是把所有人的后路,都给断了!
李默没有说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片死寂。
他脑子里,浮现出的不是唐生智那张慷慨激昂的脸,而是南京城里,那无数在炮火中哀嚎,在废墟里挣扎的,手无寸铁的平民。
破釜沉舟?
不。
这是在用全城百姓的命,给他唐生智一个人的“名节”,做陪葬。
一股冰冷的,带着霜气的怒火,从李默的胸腔深处,无声地燃烧起来。
他没有骂人,也没有摔东西。
他只是转过身,对已经六神无主的钱虎和周耀祖,下达了命令。
“训练计划,照旧。”
“从现在起,方山营地,许进不许出。”
“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没再看任何人一眼,抓起挂在一旁的步枪,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下山的夜色里。
只留下钱虎和周耀祖,面面相觑。
“默……默爷这是要去哪?”周耀祖结结巴巴地问。
钱虎看着李默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去捅,唐司令的肺管子。”
......
下关码头。
长江的夜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凉。
码头上,灯火通明,却不是为了引航,而是为了监视。
一队队士兵,正粗暴地将一条条渔船、商船,用绳索拖拽到岸边。船上的百姓,哭喊着,哀求着,却只换来无情的枪托和呵斥。
“军令如山!所有船只,一律充公!违令者,格杀勿论!”
一名军官的嘶吼,在码头上空回荡,冰冷,而不近人情。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影,如同黑夜里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层层封锁,出现在了码头的临时指挥部外。
指挥部门口,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神情肃穆。
李默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站住!什么人?!”卫兵的枪口,瞬间对准了他。
李默没有停步,他解下身上的步枪,随手递了过去,然后从怀里,掏出了那份盖着唐生智大印的手令。
“孤狼特战团,李默。”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地传了进去。
“求见宋希濂将军。”
卫兵愣住了。
李默。
孤狼。
这两个名字,在如今的南京城,就是一道活的圣旨。
其中一个卫兵,手忙脚乱地接过手令,转身冲进了指挥部。
片刻之后,指挥部的门开了。
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身着笔挺将官服的中年军官,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他就是第七十八军军长,兼任南京卫戍司令部江防司令,宋希濂。
他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子,落在李默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
“你就是李默?”宋希濂的声音,低沉,有力。
“卑职李默,见过宋将军。”李默不卑不亢,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宋希濂没有让他进来,也没有请他坐下,就这么站在门口,任由冰冷的江风,吹拂着两人的军服。
“唐司令的手令,我看了。”宋希濂开门见山。“李团长深夜造访,应该不是为了跟我要人吧?”
“不敢。”李默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卑职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说。”
“唐司令破釜沉舟,决心与南京共存亡,壮哉斯举,卑职万分钦佩。”李默先是戴上了一顶高帽。
宋希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默话锋一转。“只是,我等军人,马革裹尸,本是分内之事。战死沙场,无怨无悔。”
“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码头上那些被驱赶,哭天抢地的百姓。
“城中这百万生民,何其无辜?”
“一旦城破,日寇凶残,南京,必将血流成河,人间炼狱。”
宋希濂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李团长,你想说什么?”
“卑职恳请将军。”李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些收缴上来的船……”
“不必凿沉,也无需烧毁。”
“请将军,将它们……藏起来。”
宋希濂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李默,指挥部外刺眼的灯光,照亮了他脸上每一丝肌肉的纹理。
这个李默,胆子也太大了!
这已经不是求情了。
这是在教他,公然违抗军令!
“李默!”宋希濂的声音,陡然转冷。“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你这句话,足以让我把你当场枪毙!”
李默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将军可以枪毙我。但将军,忍心看着这满城百姓,将来都死在日寇的屠刀之下吗?”
“我们守不住的。”
李默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进了宋希濂的心湖里。
“唐司令守不住,委员长也守不住。”
“这座城,从一开始,就是一座弃城。”
“你!”宋希濂的胸口剧烈起伏,握着枪的手,青筋毕露。
李默说的,是他想了无数遍,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口的,真相。
“将军。”李默向前走了一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切。“留一条后路吧。”
“不是为我们军人,是为那些抱着孩子的母亲,是为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
“把船,拖到江北的芦苇荡里,藏起来。”
“若是我们守住了,这些船,是将军的战利品。”
“若是……守不住。”
“它们,就是这百万生民,最后的,一线生机。”
说完,李默后退一步,再次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卑职,言尽于此。”
“告辞。”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重新融入了码头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宋希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风,吹得他身上的将官服,猎猎作响。
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李默最后的那几句话。
“一线生机……”
过了许久,许久。
他才缓缓转过身,对着身后一直不敢出声的副官,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开口。
“去。”
“把那些船,拖到对岸的陈家沟芦苇荡。”
副官猛地抬头,一脸的难以置信。“将军!这……这是违抗军令!”
宋希濂没有看他。
他只是抬起头,望着南京城内,那一片片在炮火中明灭的灯火,喃喃自语。
“就说,江面起雾,轮渡搁浅了。”
“天亮之前,我要让那些船,从下关码头,彻底消失。”
“是!”副官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看着自己长官那坚毅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挺直腰杆,双脚后跟用力一磕,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