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寒风如刀。
李默回到方山营地时,迎接他的是一片死寂。
火把在风中摇曳,将五千多张惶恐不安的脸照得明明灭灭。
唐生智“破釜沉舟”的命令,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人心头。后路,被彻底斩断了。
“默爷!”
钱虎和周耀祖第一时间迎了上来,脸上是压不住的焦躁。
“唐司令那老小子,是想把我们所有人都坑死在这儿!”
钱虎咬着牙,腮帮子的肌肉绷得像铁块。
李默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军服上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扫过那一片黑压压的人海。
就在这时,一名卫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声音尖利。
“报告团长!司令部……司令部来人了!”
话音未落,一名挂着少校军衔的参谋,便在一队卫兵的簇拥下,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
他看都没看周围的士兵,径直走到李默面前,从皮包里抽出一份文件,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腔调宣读。
“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命令!”
“兹令,孤狼特战团团长李默,即刻率全团进驻光华门,接替原守军防务!”
“务必将日寇阻于城门之外,死守阵地,与南京共存亡!”
“钦此!”
参谋念完,将那份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命令,递到李默面前。
“李团长,请接令吧。”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所有人都知道,光华门现在就是一座血肉磨坊。
唐生智这一手,就是要让风头最劲的“孤狼”,去填这个最要命的坑。
周耀祖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钱虎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手枪。
整个营地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然而,李默只是平静地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接过了命令。
“卑职,领命。”
他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名参谋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李默会如此干脆。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祝李团长,武运昌隆。”
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便带着人,匆匆离去,仿佛生怕沾染上半点晦气。
“团长!您怎么能答应!”周耀祖急得直跺脚,“这摆明了就是让我们去送死啊!”
“默爷,不能去!”钱虎也红了眼,“大不了,我们反了他娘的!现在咱们有枪有人,怕他个鸟!”
李默转过身,看着他们。
他眼神平静,像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让我去,我就得去。”
“不去,是抗命。现在杀我们,名正言顺。”
“去了,是送死。但怎么个死法,由我说了算。”
他抬起手,指向那五千名新兵。
“传我命令!”
“全军集合,目标,光华门!”
……
通往光华门的街道,早已被炮火犁成了一片废墟。
五千多人的队伍,被拉成了一条长长的,歪歪扭扭的线。
新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瓦砾堆里,许多人脸上还带着茫然和恐惧。他们就像一群被赶着上屠宰场的羊,混乱,而又无助。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几百名孤狼的老兵。
他们步伐沉稳,枪不离手,沉默得像一群移动的雕塑,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杀气,让周围的新兵下意识地离他们远一些。
队伍的中央,李默骑在一匹战马上。
这是从唐生智的“慰问品”里,顺手牵来的一匹。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呵斥,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支属于他的,乌合之众般的军队。
终于,光华门那残破的轮廓,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城墙上,谢承瑞正拄着大刀,亲自指挥着士兵搬运伤员,加固工事。他的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渗出的血迹染红了一大片。
看到李默的队伍,他先是一愣,随即,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了一丝希望。
“李团长!”
他拖着伤体,踉踉跄跄地迎了上来。
“你们是来……”
“奉司令部命令,前来接防。”李默翻身下马,声音平稳。
谢承瑞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有感激,有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他知道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
“阵地,就交给李团长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嘶哑,“我们……还能战者,不足五百。”
李默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废话。
他径直走上城墙的豁口,冰冷的江风,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
他俯瞰着城墙下,那片被炮火反复炙烤,铺满了尸骸的焦土。
日军的阵地,就在一千米开外。
他们甚至已经用沙袋,构筑起了前进阵地,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和炮口,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里。
城墙,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靶子。
所有人都看着李默,等着他下达第一道命令。
周耀祖已经准备好,要喊出“死守阵地”的口号。
钱虎也把捷克式的枪托,抵在了肩上,准备找一个好的射击位。
然后,他们听到了。
听到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的命令。
“传我命令。”
李默转过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城头。
“全员,放弃城墙。”
“后撤五百米。”
“准备巷战。”
空气瞬间凝滞。
谢承瑞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失血过多,出现了幻听。
钱虎手里的捷克式,“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团……团长……”周耀祖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您……您说什么?”
“后撤五百米。准备巷战。”
李默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像在说件寻常事。
“不行!”周耀祖第一个炸了,他猛地冲到李默面前,眼睛红得要滴血。
“团长!临阵脱逃,放弃主阵地,这是死罪!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我们要是撤了,鬼子冲进来怎么办?!整个南京城,就完了!”
他的嘶吼,代表了在场所有旧军官的心声。
守土,守土!城墙就是他们的命!怎么能说弃就弃!
“守?”
李默终于转过头,正眼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冷意。
“拿什么守?”
他伸手指着那残破不堪的城墙。“这座墙,已经是个筛子了。
它挡不住炮弹,挡不住飞机。
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们这几千号人,聚在一起,让鬼子的炮,能一炸一大片!”
他指向城下的日军阵地。
“他们的炮,已经对这里完成了精确测距。我们站在这里,跟站在刑场上,等着枪毙,有什么区别?”
“你想让弟兄们,用脑袋,去硬接小鬼子的炮弹吗?”
周耀祖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李默没有再理他,而是转向了所有已经陷入混乱和呆滞的士兵,声音陡然拔高。
“我问你们!”
“想不想活下去!”
没有人回答。
“想不想给死去的爹娘兄弟,报仇!”
人群开始骚动。
“想不想挺直腰杆,像个爷们一样,亲手宰了那些狗娘养的畜生!”
“想!”
一个新兵,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嘶吼了一声。
这一声,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火药桶。
“想!!”
“杀光小鬼子!!”
压抑已久的怒火和求生欲,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李默抬手,虚虚一压。
沸腾的声浪,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
“那就听我的!”
“城墙,我们不要了!这个乌龟壳,送给日本人!”
“我们把整个南京城,变成一个巨大的陷阱!把每一栋房子,每一条街道,都变成他们的坟墓!”
“他们的坦克,厉害吗?开不进窄巷子,就是一堆废铁!”
“他们的重炮,厉害吗?我们躲在房子里,他们就只能炸平民,炸自己人!”
“在巷子里,我们和他们,脸贴着脸,枪口对着枪口!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不怕死!”
李默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我,李默,向你们保证。”
“跟着我打巷战,你们或许会死。”
“但你们每一个人的死,都至少能换掉三个,五个,甚至十个鬼子!”
“你们的命,会比死在这堵破墙上,值钱一百倍!”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进了每个士兵的心里。
那些新兵的脸上,恐惧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煽动起来的,决死的疯狂!
周耀祖看着眼前这一幕,整个人都傻了。
他感觉自己过去几十年学的那些军事操典,在李默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纸。
“钱虎,周耀祖!”李默开始下令。
“在!”两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你们带老兵,作为骨干,把新兵分成五十个小队!以街道为单位,建立防御点!布置交叉火力网!”
“王根生!”
“在。”
“你的工兵排,把所有能找到的炸药,都给我做成诡雷!门上,窗户上,下水道里,所有鬼子可能经过的地方,都给我埋上!”
“是!”
命令,一条条地,清晰无比地,从李默的嘴里发出。
他甚至不需要地图。
整片城区的结构,街道的走向,房屋的布局,在他开启【陷阱专家】的视野里,就是一幅透明的三维模型。
哪里适合设伏,哪里适合狙击,哪里可以作为连环陷阱的触发点,他都一清二楚。
最后。
他叫来了两名机灵的通讯兵。
他拿出纸笔,迅速画了两张简易的地图,上面清晰地标注出了他准备布置的巷战核心区域和火力支撑点。
“你们,一个去左翼的第八十七师阵地,一个去右翼的教导总队阵地。”
“把地图,亲手交给他们的师长。”
“告诉他们,我李默,将在光华门后方,建立巷战防区。”
“城墙,早晚守不住。”
“不想全军覆没,就学我一样,把部队化整为零,拖进城里打!”
两名通讯兵,拿着那两张轻飘飘,却仿佛有万钧之重的地图,看着李默那双在火光中亮得吓人的眼睛,双腿一并。
“保证完成任务!”
看着他们消失在废墟中的背影,周耀祖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要冒烟。
他转过头,看着身旁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团长。
这一刻,他忽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
他……他不是在指挥一个团。
他是在指挥整场南京保卫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