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悦是被辣味猪蹄汤烫醒的。
她眯着眼,把嘴从碗边挪开,舌尖在牙上蹭了蹭,“墨情这回火候过了啊,花椒都糊了。”
外头天刚亮,帘子掀了条缝,知意提着个油纸包进来,鞋底沾着露水,裤脚湿了一截。
“主子,我刚从西市回来。”她把油纸往桌上一搁,喘了口气,“赵六堂弟又去了三家粮行,不是他自己去的,带了个穿灰袍的老头,看着像外省来的采买管事。”
诗画正低头翻账本,听见这话抬了头,“几时的事?”
“今儿卯时三刻。”知意坐下来,搓了搓手,“他们没进铺子,就在门口茶摊坐着,一边喝茶一边记什么。我让小丫头混进去倒水,瞥了一眼——纸上画的是咱们前两天走货的码头路线。”
诗画手指一顿,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黑点。
“不是巧合了。”她合上账本,“他们盯上咱们的路子了。”
沈悦舔了舔嘴角的油,把碗往边上一推,“那又怎样?还能抢我米吃不成?”
“怕的不是抢米。”诗画声音压低,“是抬价。他们要是也跟着收,粮商一看有人争,立马坐地起价。咱们五千石还没到手,银子就得翻倍。”
知意点头:“而且他们用的是拆票付款,一笔银子分三四家钱庄兑,根本查不到源头。不像咱们,定金一次付清,动静太大,早被人盯上了。”
沈悦歪了歪脖子,枕着软垫,“所以呢?你们想咋办?”
“加快进度。”诗画说,“原计划七天收完剩下的三千石,我打算三天内搞定。分十船走,不走主道,全换暗线。”
“保密也得升级。”知意接话,“之前咱们的人只盯着粮行门口,现在得往里渗。我已经让两个眼线假装卖炭婆子,混进三家粮行后院烧灶,能听墙角,也能看单据进出。”
沈悦嗯了声,伸手去拿桌上的蜜饯,“你们做主就行。反正钱归你管,人归她调,我只管吃饭。”
诗画看了她一眼,“主子真不怕?万一他们是冲王府来的……”
“冲王府?”沈悦笑了一声,“秦淮那身份摆着,谁敢明着来?要真是朝里哪位爷想动手,早就派官差查封了,还用偷偷摸摸买米?”
她咬碎一颗梅子,核吐在帕子里,“依我看,就是一群想捞快钱的投机的。闻着味儿来了,不知道深浅,才敢跟咱们抢。”
知意咧嘴一笑,“那正好,让他们先抬价,咱们后手再出,赚得更多。”
“但有个前提。”诗画盯着沈悦,“必须确保对方不知道这批货跟靖王府有关。赵老板那边还好,他讲旧情,也怕惹事。可其他粮商不一定。”
沈悦懒洋洋挥手,“名字别写咱们的,契用化名,银票走旁支户头,车船旗号全换。你们办事,我放心。”
诗画点头,起身就要走,“我现在就去城外仓库,催他们加派人手。第二批两千石今晚就开始运。”
“等等。”知意叫住她,“我刚想起来,东巷口那个老瞎算命的,最近天天坐在粮行对面,拄着拐敲地。我本来以为他是讨饭的,可他每次敲三下,西边就有马车动。”
诗画脚步停了,“你是说他在传信?”
“八成是。”知意皱眉,“他身边总有个小童,端茶递水,其实是在盯人。我昨天故意在他面前说了句‘北仓要进粗米’,结果半夜就有辆黑篷车往北去了。”
沈悦坐直了些,“所以咱们说话也得小心?”
“对。”知意说,“从今天起,所有交代下人的事,全用手语或纸条。连厨房采买都不能提‘米’字,改说‘白面’。”
沈悦撇嘴,“连吃个饭都不让人痛快。”
“主子。”诗画忽然笑了下,“您记得去年冬天,咱们在暖阁吃火锅,我说‘多放羊肉’,结果墨情端上来一锅萝卜?”
沈悦噗嗤乐了,“那次你说‘红的多来点’,她真当是辣椒了!”
知意也笑,“那就这次也这么说——‘白面多囤点,配红汤吃’。”
诗画记了笔,“行,账本上我也改口径。‘悦田米’改成‘冬储粉’,出入库全按这个走。”
沈悦靠回去,打了个哈欠,“你们弄吧,反正别让我操心。”
诗画收好账本,转身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主子,要是夜里听见码头方向有狗叫,别担心。是我安排的人在换岗。”
沈悦摆摆手,“知道了,跟耗子搬家似的。”
帘子落下,屋里安静了会儿。炉上药罐又开始咕嘟,蒸汽扑在窗纸上,湿了一片。
知意没走,掏出个小本子写了几行字,撕下来塞进袖口。
“主子。”她低声说,“我得出去一趟。西市那茶摊老板娘是我娘旧仆,她说昨儿有个穿青靴的男子问过‘最近谁在大宗采米’。”
沈悦眼皮都没抬,“查呗。顺便给我带碗豆腐脑,加香菜,不要辣油。”
“哎。”知意应了,起身要走,又顿住,“您说……会不会是苏家残党?”
沈悦终于睁了眼,“苏家倒了,亲戚全流放了,谁还替他们出头?”
“可苏婉柔她叔,不是逃了吗?”知意声音更低,“听说他投了北边的军阀,手里有点兵。”
沈悦沉默两秒,忽然笑出声,“那你猜,他要是知道我现在天天吃辣喝油,睡到日上三竿,会不会气得吐血?”
知意也笑了,“那您可得活得久点儿,气死一个算一个。”
“那是。”沈悦重新闭眼,“我还等着吃诗画给我挣的十万两分红呢。”
知意退了出去。
屋外风大了些,吹得廊下灯笼晃了晃。一个小丫头抱着空碗路过,看见药罐冒气,顺手揭了盖子扇了扇,又盖回去。
沈悦翻了个身,枕头歪到地上也没管。
半个时辰后,诗画回来了。
她站在门口,发丝有些乱,手里捏着张新纸条。
“主子。”她声音很稳,“我刚确认了,东市丰年粮行后仓,昨夜进了九百石米,买家署名是‘李记干货’。”
“李记?”沈悦哼了声,“哪家姓李的这么大胆?”
“查不出来。”诗画摇头,“钱庄拒查,说是商业机密。但我让人扒了他们进货单的边角废纸——上面有半枚印章,像是‘兵部采办处’的印泥残留。”
沈悦猛地睁眼。
“兵部?”她坐起来,“哪个司?”
“不清楚。”诗画皱眉,“但这印不该出现在民间粮契上。要么是伪造,要么……是有人用公权走私采。”
沈悦冷笑,“好啊,这水比我想象的还浑。”
她抓了抓头发,“那批米现在在哪?”
“还在丰年粮行后仓,没动。但他们今早雇了二十个壮汉守门,连送菜的都不让靠近。”
知意这时也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我刚收到消息,西市那算命瞎子不见了,小童也被打了,嘴里塞了烂布。”
屋里静了几秒。
沈悦慢慢躺回去,“看来有人急了。”
诗画握紧了手里的纸条,“我们还要继续吗?”
“怎么不继续?”沈悦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让他们看看,什么叫躺着也能赢。”
她闷闷的声音从软垫里传出来,“告诉赵老板,今晚三更,我要看到第一船米进仓。另外——”
她抬起一只手,“让知意的眼线,盯着兵部那块印。谁碰它,就记谁的名字。”
诗画应了声“是”,转身就走。
知意站在原地没动,问道:“主子,要是他们动武呢?”
沈悦打了个哈欠。
“那就让秦淮去兵部喝茶。”
她闭着眼,嘴角翘了下。
“就说——他王妃想吃顿安稳饭,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