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9 章 潜龙入渊
穆清风踏上岸边湿滑的青石,一股混杂着水腥、腐烂菜叶和劣质煤烟的气味扑面而来,与河上的清冷空气形成了鲜明的区隔。
他回身将柳如烟拉了上来,凌霜则紧随其后,警惕地打量着这条幽深狭窄的巷道。
渔翁并未上岸,只是朝着巷子深处扬了扬下巴,便撑着竹篙,悄无声息地将小船划入更浓重的黑暗里,就像从未出现过。
巷道两侧是高耸的墙壁,将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三人几乎是摸着墙壁前行,脚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偶有积水,踩上去便溅起冰凉的水花。
周遭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以及他们自己被刻意压抑的呼吸和脚步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个提着灯笼的身影。
那人身形佝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看起来像个寻常的更夫。
他并未言语,只是看到三人后,便转身向另一条岔路走去。
穆清风没有犹豫,对二女递了个眼色,立刻跟了上去。
接下来,他们就像是陷入了一座由小巷和院墙构成的巨大迷宫。
那引路人提着灯笼,不疾不徐地在前面走着,七拐八绕,穿过一个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夹道,甚至有两次直接推开看似是墙壁的暗门,进入另一片全然陌生的区域。
京城的夜晚,在这些寻常人家的屋后檐下,展现出它繁华之外的另一面,如同巨大的蛛网,幽暗而复杂。
柳如烟将路线默默记在心里,却发现越记越乱,这些路毫无章法可言,仿佛故意设计成让人进得来,出不去。
凌霜则始终将一只手搭在背后的锤柄上,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随时可以发力的状态。
终于,引路人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停下,用手指在门上按照“三长两短”的节奏轻轻叩击了五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轻微的木栓抽动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引路人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提着灯笼,转身消失在来时的巷道里。
穆清风站在门口,向内看去。门内是一方小小的天井,种着一棵光秃秃的石榴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院内只有一道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后,才迈步跨过门槛。
柳如烟和凌霜紧随其后,当她们踏入院子,身后的木门便自动合拢,再次落了栓。
正对着她们的堂屋里,一盏豆大的油灯亮着,将一个清瘦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
穆清风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茶香混杂在一起,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与湿气。
墨先生正坐在一张方桌旁,手里捧着一卷书,身前的茶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他听到动静,缓缓放下书卷,抬眼看向他们。
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尤其在穆清风包扎着伤口的右肩上停顿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只是提起茶壶,倒了三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推到桌子对面。
“坐吧,一路辛苦。”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就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穆清风三人对视一眼,依言坐下。奔波了半月,这是他们第一次能安稳地坐在一张干净的桌前。
凌霜端起茶杯,不顾烫嘴,一口气喝了大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柳如烟则捧着温热的茶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穆清风没有动那杯茶,他的目光落在墨先生身上,等着他开口。
他清楚,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他们弄进京城,绝不是为了请他们喝茶这么简单。
“陈文正的动作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墨先生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了正题。
他将手边的一份邸报推了过去。
穆清风拿起来,借着灯光看去。邸报上用醒目的标题写着“青州匪患猖獗,百余村落遭劫,地方官吏束手无策”,下面则详细描述了所谓的“流匪”如何烧杀抢掠,言辞极尽渲染,将之描绘成动摇国本的心腹大患。
“流匪?”凌霜凑过来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我们一路过来,遇到的不是鹰爪就是官兵,哪有什么成规模的流匪。”
“有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陈文正需要有。”
墨先生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借着这些夸大其词、甚至是他一手炮制的‘匪患’,已经在朝堂上联络了一批官员,大肆渲染江湖武人对社稷的威胁。”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火钳,拨了拨灯芯,让光亮更盛一分。
“他的最终目的,是推动一道‘禁武令’的颁布。”
“禁武令?”柳如烟的眉头微微蹙起。
“一旦此令通过,民间习武、私藏兵刃皆为重罪,官府有权随时随地对任何江湖门派、武林人士进行清剿。
届时,顺他者,可入朝为官,成为他手中鹰犬;逆他者,便可名正言顺地扣上‘匪寇’的帽子,格杀勿论。”
墨先生的语调依旧平淡,但话语里的内容却让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到那时,天下武人,皆为待宰羔羊。”
凌霜“霍”地站起身,手掌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这不仅仅是针对他们三人,而是要将整个江湖一网打尽,这种狠辣的手段让她怒不可遏。
穆清风却只是静静地坐着,他放下了邸报,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过。
他想起了墨先生之前给他的那份边关守将的密奏,想起了望都城外被调换的军粮,想起了这一路被追杀的经历。
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陈文正的形象在他脑中愈发清晰——那是一个藏在朝堂之上的巨大阴影,他的手段,远比江湖上的打打杀杀要酷烈百倍。
“杀了他,不就一了百了?”凌霜压抑着怒火,低声说道。
“杀了一个陈文正,还会有李文正,张文正。”
墨先生摇了摇头,“他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单纯地杀死他,只会让这张网绷得更紧,反扑得更厉害。
甚至,会成为他那些门生故旧推动‘禁武令’的最好借口。”
穆清风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墨先生的双眼:“你想让我怎么做?”
“对付这样的朝中巨擘,只能用朝堂的规矩来。”
墨先生的眼中终于透出一丝锐利,“我们需要铁证,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铁证。
结党营私,贪墨军饷,这些还不够。必须是通敌卖国,这种足以让圣上和满朝文武都无法再为他辩驳的死罪。”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沉默。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将几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这个任务,比刺杀刘谦,比从金鳞卫的围捕中逃脱,要艰难千百倍。
那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用一套完全陌生的规则,去对抗一个权倾朝野的庞然大物。
穆清风垂下眼帘,看着桌面上自己手指的倒影。
他能感觉到柳如烟和凌霜投向他的目光,她们在等待他的决定。
而他,也在评估着墨先生这番话里的分量,以及背后那深不见底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