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9 章 幽冥残印
京城的喧嚣随着日头的西斜而逐渐沉淀。西市茶寮的风波虽然平息,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
穆清风没有直接回客栈,也没有去那个所谓的“老地方”汇合。
他在人群中七拐八拐,进了一家成衣铺子,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头上缠着一圈半旧的头巾,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樵夫。
他要去虎头山。
并非为了什么凭吊古战场,更不是为了帮朝廷清点战果。
他是个务实的人,昨夜走得匆忙,那是为了保命和送证据。
如今大局已定,黑风寨经营多年,屠千秋那老贼搜刮的民脂民膏,除了那几箱官银,定然还有不少好东西没来得及搬走。
朝廷的封条贴得住大门,却贴不住他穆清风的心。
虎头山下,早已被官兵拉起了警戒线。但这对于熟悉山林地形的穆清风来说,形同虚设。
他绕开官道,攀着几株横生的老藤,如同一只灰色的壁虎,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后山的悬崖。
此时的黑风寨,宛如一片死域。
空气中还残留着烧焦的木头味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原本巍峨的聚义厅塌了一半,断壁残垣间,随处可见干涸的血迹和散落的兵器。
官府的人显然已经来清理过一遍,尸体大多被抬走,剩下些破碎的桌椅和无用的杂物。
穆清风轻巧地落在聚义厅后方的一处废墟上,脚尖点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目光扫视四周,耳朵微微耸动,确认周围除了几只觅食的野鸦外再无活人气息,这才猫着腰,钻进了后堂。
那是屠千秋的寝居。
相比前面的狼藉,这里保存得还算完整。除了地上有些凌乱的脚印和被翻箱倒柜过的痕迹外,基本的陈设还在。
官兵们大概搜刮了摆在明面上的金银细软就走了,对于这些粗鲁的大头兵来说,墙上挂的字画若是没有金轴头,便一文不值。
穆清风跨过地上的一堆碎瓷片,走到那张巨大的虎皮交椅前。
虎皮已经被扯走,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架子。他伸手摸了摸椅背,指腹在扶手上的一处光滑凸起处停了下来。
“老狐狸。”穆清风嘴角微微一撇。
这扶手被盘得油光锃亮,显然主人经常把玩。
他没有立刻按下去,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银丝,顺着凸起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探了进去。
没有机簧弹动的声音。
确认没有毒针暗弩后,他才用力按下那个凸起。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闷响从脚下传来。交椅下方的石板并没有移开,反倒是床榻内侧的一块青砖缓缓凹陷了下去,露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
这种设计很巧妙,若有人强行搬动交椅,或者在交椅附近寻找机关,只会触发警报,真正的开口却在几步之外的床榻上。
穆清风走到床边,并没有直接伸手去掏。他从腰间解下一个鹿皮手套戴上,这才探手入内。
暗格里没有堆积如山的银票,也没有绝世武功秘籍,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紫檀木匣子。
匣子不大,也就是装几块点心的大小,但入手极沉。
木料表面没有任何雕花,只有木纹本身的纹理,看起来朴实无章,甚至有些陈旧。
穆清风捧着匣子,走到窗边,借着夕阳的余晖仔细端详。
匣子没有锁,只是用一种特殊的榫卯结构扣合着。
他手指灵活地在匣子侧面几处关键点上轻叩了几下,指尖发力,只听“啪”的一声,盖子弹开了一条缝。
一股淡淡的、像是陈年腐肉混合着檀香的怪异味道飘了出来。
穆清风眉头猛地蹙起,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后仰。
但这味道并非毒气,而是一种陈旧器物特有的气息。
他用刀鞘挑开盖子。
匣内铺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绒布,绒布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枚令牌。
那并非寻常江湖门派的金银铜铁令,也不是官府的腰牌。
整块令牌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材质非金非玉,倒像是某种大型猛兽的骨头经过特殊药水浸泡后打磨而成的。
令牌的形状是一个骷髅头,但并非写实的人骨,而是经过了夸张的变形。
骷髅的双眼空洞巨大,嘴巴大张,獠牙交错,呈现出一种极度痛苦又极度狰狞的嘶吼状。
而在骷髅的额头上,阴刻着一个古怪的符文,那符文扭曲盘旋,像是一条正在吞噬自己的毒蛇。
穆清风盯着这枚令牌,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他行走江湖多年,见过的令牌信物不知凡几。
当年幽冥阁横行天下时,阁主墨千殇手下的“幽冥令”他也曾有幸——或者说不幸见过一次。
那是一块墨玉雕成的阎罗像,虽也透着邪气,但做工精细,透着一股子上位者的威严与华贵。
可眼前这东西……
太粗糙了,也太原始了。上面的每一道刻痕都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透着一股子疯狂与绝望。
那暗红色的材质在夕阳下泛着油润的光泽,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
穆清风伸出戴着鹿皮手套的手,将令牌拿了起来。
入手冰凉刺骨,即便隔着厚厚的鹿皮,那股寒意也顺着指尖直往骨髓里钻。
他翻过令牌,背面只有两个字,是用一种极为古老的篆体刻上去的,若非穆清风早年为了看懂那些生僻的武功残卷下过一番苦功,还真认不出来。
“黄泉。”
穆清风的手微微一抖,差点将令牌扔出去。
黄泉?
幽冥阁的前身?还是说……幽冥阁不过是这东西的一个影子?
他突然想起,当初围攻墨千殇时,那位不可一世的魔头在临死前,眼神中并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解脱。
当时墨千殇嘴里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只是那时喊杀声震天,没人听清。
如今想来,墨千殇看的方向,似乎正是北方。
穆清风将令牌重新放回匣子,手指在匣盖上轻轻敲击着。
这东西出现在屠千秋的密室里,绝非偶然。屠千秋不过是个占山为王的草寇,撑死了也就是陈文正养的一条狗。
陈文正那种朝堂大员,虽然贪腐,但玩的都是权谋,绝不会沾染这种透着浓重江湖邪气的物件。
除非,屠千秋背后还有人。或者说,陈文正以为他在利用屠千秋,实际上屠千秋是另一个人安插在陈文正身边的棋子?
这个念头一出,穆清风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环顾四周,原本空荡荡的房间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有些鬼影重重。
窗外的风吹过破损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是那令牌上的骷髅在低声嘶吼。
如果是那样,那么昨天晚上的那场胜利,未免来得太容易了些。
虽然过程凶险,魏索也确实是个高手,但相比于这枚令牌所代表的未知势力,魏索和屠千秋,简直就像是推上前台的两个木偶。
“墨千殇死了,幽冥阁散了。”穆清风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沙哑,“可这黄泉令……看起来比幽冥令还要老上几十年。”
他迅速合上匣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油布,将紫檀木匣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然后塞进背后的包袱里,系了个死结。
此地不宜久留。
穆清风转身出了内室,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窗一跃而出。
他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横生出来的松树枝,借力一荡,身体如同一只大鸟般滑向山崖下方。
夜色渐浓,虎头山重新被黑暗吞没。
下山的路,穆清风走得比上山时更慢,更小心。
每走几步,他都要停下来,贴着树干听一听周围的动静。
那枚沉甸甸的匣子压在他的背上,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时刻提醒着他:麻烦大了。
回到京城时,城门已经快要关闭。
穆清风混在最后一批进城的菜农队伍里,低着头,尽量收敛全身的气息。
守门的士兵正打着哈欠,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汉子。
走进巷子,他并没有直接去柳如烟的落脚处。
他在城里绕了三个大圈,确定身后没有任何尾巴后,才拐进了一条名为“甜水巷”的死胡同。
这里住的都是些做苦力的穷苦人,平日里没人会来这种地方。
穆清风走到巷子深处的一户人家门前,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环:两长一短。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开门的是个瞎眼的老婆婆。
“要打更了。”老婆婆声音嘶哑。
“更夫没带锣。”穆清风低声回道。
老婆婆侧开身子,让穆清风进去。
院子里很乱,堆满了柴火。穆清风径直走到柴火堆旁,搬开几捆木柴,露出了下面的一块石板。
他掀开石板,取出一个早就藏在这里的铁盒,将那个包着紫檀木匣的油布包放了进去,然后又加了一把生锈的大锁。
这是他很多年前给自己留的一个安全屋,除了他自己,这世上没人知道。
做完这一切,穆清风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柴火堆上,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他并不是怕死,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脑袋早就别在裤腰带上了。
他怕的是那种看不清摸不着的敌人。当年的幽冥阁虽然势大,但好歹在明处,知道谁是阁主,谁是护法。
可这“黄泉”……
他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直到心跳恢复平稳。
如果这枚令牌真的代表着一股比幽冥阁还要恐怖的势力,那么墨千殇的死,可能根本不是江湖正道的胜利,而是一场清洗,或者说,是一次权力的更迭。
而那个重整这一切的人,正躲在最深的阴影里,注视着这一切。
穆清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不管那是谁,不管那是人是鬼,既然这东西落到了他手里,他就得做好被厉鬼缠身的准备。
他重新戴好头巾,推开院门走了出去。巷子口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