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8 章 义薄云天
卯时的钟声刚刚敲响,惊起太和殿屋脊上几只宿鸟。
晨曦穿透薄雾,洒在金水桥洁白的汉白玉栏杆上,却驱不散今日朝堂之上的肃杀寒意。
百官分列两侧,文官之首的位置空着半个身位,吏部尚书陈文正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绯红官袍,腰间的玉带勒得笔直。
他微垂着眼帘,双手交叠于身前,拇指指甲无意识地抠弄着食指的关节,目光始终盯着脚下那一块青砖。
“陛下,‘禁武令’推行在即,京畿之地却频现游侠犯禁之事。
臣以为,当用重典,以正视听。”陈文正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没有抬头,额角的几缕发丝被冷汗濡湿,贴在鬓边。
老皇帝坐在龙椅之上,面沉如水,手里把玩着一枚和田玉镇纸,并未接话。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
“儿臣赵澈,有本奏!”
赵澈一身蟒袍,大步流星走入殿中。他没有看陈文正一眼,径直走到御阶之下,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
在他手中,并没有奏折,而是一个沾染了泥土与干涸血迹的紫檀木匣子。
陈文正听到那个声音,身体猛地一僵,原本抠弄手指的动作瞬间停滞,眼角的余光死死锁住那个匣子,瞳孔剧烈收缩。
“六皇子,朝堂之上,此时乃是议政之时,你捧个脏兮兮的匣子上来,成何体统?”
陈文正身旁的一位御史出列呵斥,试图打断赵澈的节奏。
赵澈并未理会那御史,只是将手抬得更高了一些,声音洪亮,直透殿顶:“父皇,儿臣今日不奏政务,只呈罪证。
昨夜,有人勾结黑风寨匪寇,意图截断官道,焚烧村落,以此制造京畿大乱,以此作为推行‘禁武令’的筹码。”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是一震,原本寂静的大殿内响起了细碎的衣料摩擦声,官员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发一言。
陈文正猛地抬起头,张嘴欲辩:“荒谬!黑风寨乃是……”
“是不是荒谬,陈尚书看过便知。”赵澈站起身,手指在匣子上一扣,“啪”的一声脆响,匣盖弹开。
他从中取出一叠信函和那一锭刻着“户部”字样的金元宝,随手扔在陈文正脚下。
金元宝在金砖地面上滚了几圈,最后在陈文正的官靴旁停下,那刺眼的金色如同烈日灼目。
“这是你亲笔所书的密信,上面盖着你的私印。
那是户部遭窃的官银,如今却成了黑风寨屠千秋手中的买命钱。”
赵澈语速极快,根本不给陈文正喘息的机会,“昨夜,侠士穆清风率赤羽卫夜袭虎头山,屠千秋已招供,杀手魏索已被擒获,两百余名假扮游侠的山匪此刻正跪在刑部大牢外,等着陈尚书去认亲!”
陈文正身形摇晃了一下,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颤抖着弯下腰,想要去捡那封信,手指刚触碰到信纸,却又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来。
“那是诬陷……是诬陷……”陈文正的声音干涩嘶哑,再无方才的气势。
“啪!”
老皇帝手中的玉镇纸猛地飞出,擦着陈文正的乌纱帽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诬陷?”老皇帝缓缓站起身,龙袍上的金线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朕的赤羽卫统领张虎,就在殿外候着。
你要朕宣他进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你做的那些龌龊事一件件抖搂出来吗?”
陈文正双膝一软,整个人瘫软在地,官帽歪斜,再无半分重臣威仪。
“来人。”老皇帝一挥衣袖,不再看地上那人一眼,“革去陈文正一切职衔,打入天牢,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
其余党羽,一并彻查!”
几名金瓜武士大步上前,架起如同烂泥般的陈文正向殿外拖去。
那双曾在那张桌案上批红断生死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地上,划过冰冷的金砖。
“另,”老皇帝重新坐回龙椅,目光扫过下方的赵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禁武令’一事,暂且搁置。
江湖草莽虽有不法,但亦有如穆清风这般心怀家国之辈。
若一概禁绝,岂非自断臂膀?”
赵澈低下头,嘴角微微抿起,再次叩首:“父皇圣明。”
……
日上三竿,京城西市的一家不起眼的茶寮内。
穆清风坐在角落的一张方桌前,面前摆着一碗清汤面和两碟咸菜。
他并没有动筷子,而是用一块灰色的布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放在桌上的短刃。
他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从刀柄到刀尖,不放过任何一点污渍。
茶寮里人声鼎沸,茶客们唾沫横飞,谈论的无一例外都是今早朝堂上的巨变。
“听说了吗?陈尚书倒台了!那‘禁武令’也不搞了!”
一个赤膊的汉子将大碗茶重重拍在桌上,脸上满是兴奋。
“可不是嘛!多亏了那个叫穆清风的少侠!”另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摇着折扇,一脸神往,“听说昨夜他单枪匹马闯入黑风寨,于万军从中取了那贼首屠千秋的首级,又将那祸国殃民的证据送到了六皇子手中。
这才是真正的义薄云天啊!”
穆清风擦刀的手顿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他并不喜欢这种被放在火上烤的感觉。
“单枪匹马”这种话,听听就好,若无柳如烟的情报、凌霜的掩护、赤羽卫的强攻,他早就死在黑风寨半山腰了。
坐在他对面的柳如烟剥着一颗花生,听到这些议论,忍不住噗嗤一笑,压低声音道:“听听,‘万军从中’,你这身价可是暴涨啊。
现在满京城的江湖人,都在打听这位‘穆少侠’住在哪儿,说是要登门拜谢,奉你为武林盟主呢。”
凌霜依旧面无表情地抱着剑坐在旁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茶寮门口进出的每一个人。
听到柳如烟的调侃,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穆清风:“盟主不好做,容易死。”
穆清风将擦好的短刃收入鞘中,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端起面前的面碗,喝了一口汤,热气熏腾着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名声是把双刃剑。”穆清风放下碗,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整齐地码在桌上,“陈文正虽然倒了,但他背后的人还在。
那些原本依附于他的势力,现在恐怕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正说着,茶寮外走进几个身穿青色长衫的汉子,看打扮像是某个镖局的镖师。
他们一进门,目光就在茶寮内四处搜寻,最后落在了穆清风这一桌。
穆清风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握紧了刀柄,肌肉紧绷。
凌霜的身体也微微前倾,做好了随时暴起的准备。
那几个镖师快步走过来,在离桌子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领头的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突然抱拳,对着穆清风深深一躬到底。
“敢问可是穆清风穆少侠?”大汉声音洪亮,引得周围茶客纷纷侧目。
穆清风没有起身,只是眯起眼睛,审视着对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手指没有茧子,步伐沉稳,呼吸绵长,是练家子。
“我是。”穆清风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那大汉直起身,脸上满是激动之色:“在下威远镖局总镖头赵铁山。
今日特来拜谢少侠!若非少侠破了黑风寨,那‘禁武令’一旦推行,我等镖局兄弟不仅饭碗不保,还要被官府当做贼寇捉拿。
少侠此举,救了京城数千江湖同道的生计!”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铁牌,双手奉上:“这是我威远镖局的信物,日后少侠若有差遣,哪怕是刀山火海,赵某若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周围的茶客一听这就是传说中的穆清风,顿时炸了锅,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叫好称赞。
有的抱拳行礼,有的甚至想要上来敬酒。
穆清风看着眼前这块铁牌,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热切的面孔。
这些人眼中没有杀气,只有纯粹的感激与敬佩。
这种眼神,他在过去的江湖生涯中很少见到。
以往他接单杀人,雇主眼中多是贪婪或恐惧。
但他并没有去接那块铁牌。
“赵总镖头言重了。”穆清风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斗笠戴在头上,压低帽檐遮住了半张脸,“陈文正倒台,是因他多行不义。
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这信物,你收回吧。”
说完,他不等赵铁山再说话,侧身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过。
柳如烟和凌霜紧随其后。
走出茶寮,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两旁的告示栏前围满了百姓,几个衙役正在撕下之前张贴的关于“禁武令”的布告,换上了新的安民告示。
穆清风站在街角,看着那张被撕碎飘落在泥水里的布告,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这下你可真成大侠了。”柳如烟走到他身边,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感觉如何?”
穆清风紧了紧背上的包裹,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望向皇宫的方向。
那里红墙黄瓦,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大侠不好当。”穆清风转过身,朝着与之相反的小巷走去,声音低沉,“走吧,这里人多眼杂,换个地方。
赵澈那边虽然赢了一局,但那个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的背影并不高大,混入人群中便毫不起眼。
但在那些刚刚得知消息的江湖人眼中,这个背影却仿佛扛起了整个京城武林的脊梁。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止于草莽之间。这“义薄云天”四个字,从今日起,便不再是书本上空洞的辞藻,而是有了具体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