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去疾能清晰地感受到,马大叔话语里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
那感觉……不像是皇后死了,更像是他马家要家破人亡了。
但稍微思考一下, 李去疾也能理解了。
(也是,在这个时代,一个家族的兴衰,往往就系于一两个人身上。)
(马皇后要是真没了,他们这一大家子亲戚,地位肯定一落千丈,搞不好家道中落都有可能。)
(他们和皇家关系亲密,肯定也了解朱元璋的性格,知道马皇后死了,会产生多么恐怖的后果)
(也不怪马大叔这么害怕。)
想到这里,李去疾再看朱元璋的眼神,就多了几分了然和同情。
唉,生在大家族,就是这么身不由己。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位马大叔,看着豪爽,心里背负的东西,也不少啊。
“先生!”
朱元璋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李去疾,郑重地一抱拳,腰弯了下去。
“当初要不是先生您赠那‘仙药’,马皇后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咱这一个家,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份恩情,咱马家上下,没齿难忘!”
他这一动,朱标几兄弟也跟着呼啦啦全站了起来,对着李去疾躬身行礼,神情肃穆。
这阵仗,把李去疾吓了一跳。
“哎哎哎!马大叔,使不得,使不得!”李去疾赶紧上前扶住他,
“你们是老二的爹娘,那不就是我的长辈?晚辈帮长辈,应该的,说这些就太外道了!”
朱元璋被他扶着,顺势直起了身子,可眼中的沉郁却丝毫未减。
他看着李去疾,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院子里热闹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已经彻底冷却了下来。
“先生,”朱元璋的声音艰涩无比,“咱……咱还有一事相求。”
李去疾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看着朱元璋,试探着问:“马大叔但说无妨。”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份压在心底的沉重给吐了出来。
“先生,那药是神效,马皇后人是救回来了。可……这身子骨,却像是被抽空了似的。”
他抬眼望向不远处,正教侍女们如何给月饼收口的马皇后,眼神里有李去疾从未见过的柔软与恐慌。
“我家夫人经常和皇后见面,因此知道皇后的情况……人也容易乏,走几步路就得歇歇,夜里头,还是会咳几声。天稍微一凉,就手脚冰凉的。”
“宫里的太医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慢慢调养。”
“可是……咱最近心里总是有些发慌……”
只听朱元璋声音有些嘶哑,问道:“先生您是神仙人物,知晓古今未来……咱就想问问,马皇后的寿数,究竟……如何?”
听到这话,李去疾彻底愣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轰然引爆!
寿数?
他问马皇后的寿数?!
这他娘的是什么问题!
“马大叔,你……你开什么玩笑。”李去疾干笑两声,连连摆手,
“我就是个懂得多一些的凡人,会做点生意,捣鼓点新奇玩意儿罢了。算命看相,推演命数……那都是江湖骗子的把戏,我哪会这个!”
他说的是“算不出来”,而不是“不知道”。
朱元璋问出问题时,死死盯着李去疾的脸,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一瞬间的错愕!
那一瞬间眼神的闪躲!
朱元璋这辈子阅人无数,瞬间了然!
先生他知道!
他绝对知道!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朱元璋的整个脑海!
“先生!”朱元璋猛地站起,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哀求的颤音,“咱不求别的,就求您给句实话!一句实话就行!”
李去疾被他这副样子逼得往椅子里缩了缩,心里叫苦不迭。
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当然知道!历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马皇后死于洪武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382年。
从现在算起,也就剩下十三年的阳寿。
虽然不知道他这个穿越者的蝴蝶效应,会产生什么影响,
但既然马皇后的身体不好,这个寿数应该不会差太多。
可这能说吗?!
这可是马皇后!大明朝的国母,朱元璋的心尖子,唯一的逆鳞!
朱元璋要是知道,自己说“你老婆还有十三年好活”,那个历史上出了名的疯子皇帝,会不会当场翻脸,说自己妖言惑众,派人把自己抓进大牢?
到时候别说安稳富足的小日子了,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都两说!
李去疾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道题,是送命题啊!要想办法含糊过去。
就在他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只温润的手轻轻搭在了朱元璋的胳膊上。
“当家的,别为难先生了。”
马皇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先是对着丈夫摇了摇头,然后转向李去疾,歉然一笑。
“先生,你别听他胡说。人的命,天注定,哪是能随便问的。就算真有那么一天,马皇后不在了,我们马家也不会倒。孩子们都大了,有你在,有文儿在,有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的声音温柔而平静,像一汪清泉,瞬间就抚平了院中那紧张到快要绷断的气氛。
朱元璋看着妻子平静的眼眸,嘴唇动了动,眼中的血色和执拗缓缓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后怕。
“文儿,去把咱们带来的那件东西,给先生拿过来。”马皇后没有再看他,而是转向一旁的朱标,声音温和。
朱标会意,快步走向门外的马车,很快就捧着那个精致的樟木盒子走了出来。
马皇后亲手接过盒子,当着李去疾的面,缓缓打开。
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散开,露出了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深色披风。
“先生。”
马皇后将披风取了出来,亲手展开。
那是一件深黑色的云锦披风,面料在夕阳的余晖下,流转着一种内敛而深沉的光泽。领口和袖口滚着一圈雪白厚实的貂毛,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李去疾还没来得及客气,目光就被那细密到几乎看不出痕迹的针脚给吸引住了。
这不是市面上任何一个绣坊能做出的东西。
这……这是亲手缝制的。
“先生平日里总穿得单薄,如今秋意渐浓,江宁县夜里风大,”马皇后将披风轻轻搭在李去疾的手臂上,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暖意,
“我闲来无事,就给你做了这么一件,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你别嫌弃老婆子手艺粗糙才好。”
李去疾的手臂微微一沉。
他感受到的,却不是云锦和貂毛的重量,而是一股久违到几乎陌生的暖流,从手臂接触的地方,瞬间涌遍了四肢百骸。
他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关怀了?
不是出于利益,不是出于敬畏,就只是单纯的,长辈对晚辈那种“怕你冷着”的关心。
穿越到这个时候,从小父母双亡孤苦无依,虽然如今赚了泼天的富贵,享受着旁人难以想象的尊崇,可午夜梦回时,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空的。
而现在,这件披风,仿佛要将那块空洞给填满了。
“马大婶,这……这太贵重了!”李去疾回过神来,连忙就要推辞,“我怎么能收您亲手做的东西,使不得,真的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
一旁的朱元璋,突然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他走上前,一把按住李去疾想要推拒的手,瞪着眼睛道:“先生你这是看不起咱婆娘的手艺?”
李去疾一愣。
朱元璋哼了一声,脸上却带着几分显摆的得意,指了指那披风:
“咱婆娘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咱跟你说,她这手艺,咱这个当家的想让她给做一件,都得看她心情好不好呢!你这可是头一份!”
这话粗俗又霸道,却让李去疾无法再拒绝。
旁边的朱棣几个小子,看着自家老爹这副“护妻”又带着点炫耀的模样,一个个都面带笑意。
马皇后嗔怪地瞪了朱元璋一眼,又对李去疾笑道:
“先生别听他瞎咧咧。你把我们当家人,我们自然也把你当自家的孩子看。天冷了,长辈给添件衣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一句“自家的孩子”,让李去疾心里最后那点防线彻底崩塌了。
他低头看着手臂上那件柔软又厚实的披风,心中莫名一酸。
他不再推辞,郑重地将披风接了过来,认真叠好,抱在怀里,对着马皇后,认真地行了一礼。
“谢谢马大婶。”
看着马大婶温柔真切的笑容,李去疾犹豫了一下。
仔细想想自己,这位马大叔一家,可是自己在这个时代最大的靠山和“金主爸爸”。
他们家要是真因为马皇后去世而出了乱子,自己的安稳日子很可能也到头了。
罢了!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李去疾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肯定不能直接说,但能够提醒!
他看着马皇后,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马大婶,寿数之说,确实虚无缥缈,我不敢妄言。”
听到这话,朱元璋的眼神瞬间又黯淡了下去。
“但是,”李去疾话锋一转,“我虽不会算命,却也懂些医理。”
朱元璋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李去疾缓缓说道:“马皇后开春时得的那场病,来势凶猛,虽然用药除了根,但肯定耗损元气,损伤人之根本。”
“这就好比一栋房子的地基,虽然修补好了,但终究是被水泡过,不如原来那般坚固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朱元璋和马皇后的耳中。
“马大婶,你下次见到马皇后……要提醒她需得万分小心,静养为上,切不可再过度操劳。”
“虽然现在影响不大,可要是再过个十二三年……,”
“一旦旧疾复发,病根牵动,到那时……”
李去疾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但那未尽之语,却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朱元璋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