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好似对赵钊那番急赤白脸的辩解浑似未闻,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只是缓缓续道:“小僧初时听施主言语,原也有几分信了。直到此番南下,竟真个遇上一位与施主所言面貌一般无二之人,无发无眉,脸上光滑得连半分毛孔也无,端的是诡异非常。”
赵钊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方才还带着几分慌乱的神情陡然僵住,恰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双目圆睁,直勾勾望着不敬,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呆滞。他倒非不信不敬能从那等九死一生的绝境中脱身,毕竟这和尚的本领他亲身领教过,只是万万想不通,那等人物,怎会真被不敬撞见?到底是谁这么想不开,去招惹这个和尚?
不敬依旧是那副淡然模样,继续开口,字字如针,直刺赵钊心底。
“彼时小僧便在心中存了个疑窦。赵施主说那人脸上无半分毛发,连七窍也无,这便奇了。人活于世,呼吸进食,全凭口鼻。若无穴窍,他如何吐故纳新?纵然江湖上确有传闻,说有些异士练就了‘龟息功’‘皮肤呼吸’这等奇术,可饭食饮水总是断不得的吧?总不能真如那草木一般,只凭日晒雨露便能存活?”
他微微前倾身子,目光中带着探究望向赵钊道:“此事百思不得其解,还望赵施主不吝赐教,为小僧解此困惑。”
赵钊如泥塑木雕一般,双目半阖,竟似连呼吸都凝住了。
不敬却不理他,只是自顾自说道:“好在李巡察自京城归来后,查清楚了那桩陈年旧事。这村子里张屠夫满门被杀一案,世人皆以为悬而未决,实则悬镜司早已勘破,凶手数载前便已伏法于闹市。但是张家当年那未满周岁的幼子,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音讯。赵施主久走江湖,消息灵通,小僧斗胆一问,这孩子究竟流落何方?”
屋内静得能听见窗外寒风吹过的声音,赵钊依旧纹丝不动,仿佛未曾听见这番话,唯有粗重的呼吸显得异常明显。
不敬毫不在意他的沉默,续道:“李巡察又说,你我所见那无发无面之人,并非妖邪作祟,乃是修炼《无相功》走火入魔所致。这《无相功》修炼素来凶险,修炼之法苛刻至极,需断七情、绝六欲,还要以身饲功,千中无一能成。便是侥幸功成,也需日夜守持本心,稍有不慎,功法便会反噬,顷刻间便会面容消融、毛发脱落,沦为蛋头人。”
他的声音陡然锐利了几分,语速极快地说道:“天下之大,修炼此功者本就寥寥,走火入魔者更是罕见。偏生这几日之内,京畿地面竟接连出现两个这般模样的怪人,此事难道当真是巧合?赵施主精通机关之术,必然是心思缜密,智计过人,想来早已窥破其中关节,为何不肯对小僧直言?”
良久,赵钊终于动了。他缓缓抬眼,眸中一片浑浊,嘴唇翕动半晌,才挤出几句干涩至极的话来,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这……这小人如何得知?兴许……兴许是他们恰巧路过京畿,又或是……或是其宗门本就在保定府左近?”
不敬冷笑一声道:“猜测终究是猜测,当不得真。赵施主分明心中有数,却为何藏藏掖掖?莫非是‘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头太过沉重,一旦承认与此事有关,这金字招牌便要碎裂,届时江湖同道耻笑,官府缉拿,赵施主便再无立足之地?”
这番话如同一柄利剑,直刺要害。赵钊浑身一震,双手猛地攥紧了椅柄,指节发白,原本泥塑般的面容终于浮现出几分慌乱,只是那慌乱转瞬即逝,又被一层深不可测的阴霾笼罩。
不敬早已将赵钊那转瞬即逝的慌乱、指节发白的紧绷尽收眼底。他见赵钊强作镇定,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心中原本的猜想便又笃定了七八分,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只是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静静听着赵钊辩解。
赵钊定了定神,双手在膝上轻轻摩挲,似是要压下心头的波澜,脸上挤出几分茫然又带着些惶恐的神色,对着不敬和尚拱手道:“大师此言,可真是折杀小人了!这……这话从何说起啊?”
他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几分刻意装出的委屈。
“小人不过是个摆弄机关的寻常匠人,每日里只知琢磨木料铁器,怎么好端端的,就被扣上了‘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头?这……这也太过抬举小人了,小人可万万担待不起!”
他顿了顿,似是怕不敬不信,又急忙补充道:“江湖上人人皆知,若论机关之术,墨家传人自然是独步天下,小人不才,浸淫此道三十余载,不敢说能与墨家比肩,却也算得上是少有的精通之人。可若要说杀人害命的勾当,小人却是连鸡都不敢杀的,与那位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杀手相比,小人差得何止一星半点?那简直是云泥之别,大师怎可将这等凶名安在小人头上?”
说罢,他还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无辜与不解,只是那紧抿的嘴唇、微微闪烁的眼神,终究还是泄露了几分心虚。身子在他自己都没注意的情况下颤抖起来,显然是怕极了。
不敬却慢悠悠地说道:“赵施主何必过谦?这‘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号,江湖上谁不忌惮?行走江湖时,凭这名头便能少去许多麻烦,遇事时更是威慑力十足,岂会不管用?”
这番话轻描淡写,却如重锤敲在赵钊心上,心中早已翻江倒海。
这秃驴好生厉害,竟半点不肯松口!若不是先前试探过他的身手,知晓自己绝非对手,此刻早已拍案而起,袖中机关齐发,教这和尚闭嘴。可眼下强弱悬殊,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戾气,硬着头皮装糊涂。
“大师说笑了,小人若真是那天下第一杀手,怎会被如此轻易的被大师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