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面色沉静如古井,腕间微一抖转,那一百零八颗乌木念珠便如星子坠掌,颗颗圆润光滑,带着经年摩挲的温润。他拇指缓缓捻动念珠,木珠相撞发出细碎轻响,宛若佛前梵音,却又透着几分迫人的锋芒,抬眼望向赵钊,语调平和却字字清晰:“赵施主矢口否认,原也在小僧意料之中。只是小僧前日偶遇一人,其面貌恰与施主先前描绘之人一般无二,更从李巡察口中听闻一门失传多年的奇功,名唤《无相功》,施主可曾听过?”
赵钊闻言,心头暗松一口气。暗道还好那关键人物未曾被这小和尚擒获,无凭无据之下,任凭他巧舌如簧,自己也尚有辩驳余地。当下脸上堆起几分真诚,躬身对不敬道:“大师所言,莫非是当年搅动江湖、祸乱天下的邪功《无相经》?小人倒曾在市井闲谈中听过这名号,只是这等凶邪功法,与小人这凡夫俗子又有何干系?”
说罢,他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五短的身材,脸上挤出一抹惨然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自嘲。
“大师请看,就小人这副模样,即便真的学了《无相经》,又能瞒得过谁去?”
这话听来倒也有几分道理。江湖中虽有易容改貌之术,可孩童时期本就是性情多变、身形日长之时,纵是假扮得惟妙惟肖,不出半年,身形样貌便会露出破绽,到时定然难逃拆穿之祸。
不敬却缓缓摇了摇头,念珠转动的速度丝毫不减。
“此事小僧早已思量过。施主身材确有局限,可若是‘天下第一杀手’本就不是一人,而是一个共用同一副面貌、传承同一名号的组织,那又当如何?施主在机关一道上的造诣,放眼江湖也是屈指可数,想来在这组织中,地位定然不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钊猛地提高了声调,脸上满是愤慨。
“大师此言愈发荒谬,简直是血口喷人!”
不敬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澄澈如洗,直直望进赵钊眼底。
“小僧也曾自省,是否是自己思虑过甚,冤枉了施主。可施主此刻的模样,却愈发坐实了小僧的猜测。被人冤枉之人,小僧见过不少,或怒不可遏,或悲愤交加,或惶恐不安,各有不同。可如施主这般,表面看似愤慨填膺,眼底却平静无波、丝毫不乱分寸的,小僧却是头一次得见。”
赵钊脸上的愤慨与委屈依旧,只是那笑容僵硬得如同戴了一副精致的面具,死死贴在脸上,不见半分灵动。他强压着心头的波澜,语气带着几分哀求道:“大师一口一个天下第一杀手,一口一个组织,可有半分真凭实据?”
不敬并未正面作答,只是捻珠的手微微一顿,缓声道:“施主且听小僧讲个故事。昔日保定府有一位何姓富商,为人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在当地颇有声望,人人称颂其仁德。一日,他的幼子外出游玩,竟不慎走失,何家夫妇痛不欲生,遍寻无果,历时数年,早已心灰意冷。谁知三年之后,那孩子竟突然自行归来,模样与幼时依稀相似,只是性情大变,往日活泼好动,归来后却沉默寡言,虽对何家夫妇表面孝顺,却总透着几分生分。”
“何富商起初只当孩子在外受了苦楚,性情有所改变也属正常,并未深究。可日子一久,疑点便愈发多了。那孩子对幼时之事记忆模糊,对家中旧物也毫无眷恋,更甚者,竟对何富商最爱的紫砂壶莫名厌恶。何富商心中起疑,暗中派人追查,历经半载,终于查清了真相,这归来的‘儿子’,竟是旁人假冒。”
“何家夫妇宅心仁厚,知晓真相后,念及这假公子虽有欺瞒,却也陪伴了自己半年,让自己补足了相思之苦,且不知其背后另有隐情,竟不忍拆穿,依旧将他留在府中,只暗中提防。可他们哪里知道,这假公子心思缜密,早已察觉夫妇二人的异样。他心中暗忖,若此事败露,自己数年谋划便会付诸东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暗中联络了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欲除之而后快。”
“这假公子积攒了不少钱财,出手阔绰,只求万无一失,便寻到了那从未失手的‘天下第一杀手’。那杀手果然名不虚传,行事干净利落,一夜之间便了结了何家夫妇的性命。只是他行事太过张扬,竟被恰巧路过的林寺丞撞破了些许端倪。赵施主,你说这世间之事,竟有这般巧合?”
赵钊脸上的面具终于再也维持不住,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大……大师讲的故事固然精彩,可……可这与小人毫无干系。”
不敬目光一凝,念珠转动的声音陡然加快,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干系?自然有干系。施主或许未曾察觉,你在这故事中,恰是那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那‘天下第一杀手’本就不是一人,而是一个组织。他们会依任务难易,派遣不同之人出手。像何家夫妇这等寻常目标,派出的便是那些修炼《无相功》走火入魔的失败者。”
“这些人因功法反噬,面目尽毁,头颅光滑如卵,行动多有不便,更无法独立完成任务。这时,便需要如施主这般精通机关、心思缜密之人,充当引路人与监管者,为他们规划路线、传递消息,事后还要负责回收这些失败者,不留痕迹。只是这一次,你们却失算了。”
不敬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洞悉一切的气势。
“那名失败者在执行任务后,体内真气突然暴走,爆发出远超预估的力量。你回收之时,反遭其反噬,你拼死突围,才侥幸逃脱,若非跑得快,恐怕早已命丧当场。惊魂未定之际,你正欲寻地隐匿,谋划后续对策,却恰巧被心绪不宁、夜出散心的刘檀越撞见。你不知对方底细,只能拼死反抗。偏那刘檀越不谙雪地视物之道,被白雪反光晃了眼,视物不清,这才让小僧有机可乘,将你擒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钊惨白的面容,缓缓道:“引路人、监管者、回收者,身兼数职,暗中操控全局,这般作用,谁敢说施主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