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如烟海的数据洪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汇入归墟塔的运算核心。
那不是温暖的光,而是一种冰冷、剔透、不带任何情感的纯粹信息。
塔顶的风仿佛也凝滞了,阿芜站在光幕之前,湛蓝的瞳孔中倒映着亿万条飞速滚动的符文,她感到一种神魂深处传来的、刺骨的寒意。
这并非恐惧,而是逻辑推演到极致后,对一个冰冷事实的预感。
扫描结果并非她预想中的崩溃或衰败,恰恰相反,法则网络的全域光芒图谱,在剔除掉安乐王封地那片“死寂区”后,整体光芒比历史任何时期都要旺盛。
那些由争吵、辩论、乃至民间“私律”点亮的区域,如同一颗颗新生的恒星,璀璨夺目。
然而,当阿芜将筛选标准调整为“零波动”时,图谱上出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除了安乐王封地那片巨大的、正在扩张的墨色污渍外,另有十七个大小不一的黑点,像幽灵般散布在仙朝广袤的疆域图上。
它们并非混乱的暗红色,也不是衰败的灰色,而是一种纯粹的、彻底的黑色——代表着“零输入”和“零输出”。
这些地方,如同一片片静止的死水,既不产生涟漪,也不反射天光。
“沉默圈。”阿芜的指尖点在其中一个黑点上,数据瞬间放大。
那是一座位于贵族封地边缘的城池,仙门林立,物产丰饶。
城中百姓生活富足,市井繁华,既无天灾也无人祸。
但三百年间,这座城池从未向中枢递交过任何一份约书,无论是关于田产、姻亲还是商贸,甚至连最微不足道的邻里纠纷记录都没有。
仿佛这里生活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
“不是不想写,”阿芜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程序员发现底层代码被篡改后的震惊,“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写。或者说,他们已经忘记了‘书写’本身所代表的权利。”
林亦放下了手中的话本,那双总是睡意朦胧的眸子,此刻清明得吓人。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传令召集大公主、五公主和七公主前来归墟塔议事。
当那张标记着十七个“沉默圈”的星图展现在三人面前时,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公主们,也感到了背脊发凉。
“不可能。”七公主林知微率先皱眉,她掌管着仙朝最隐秘的情报网络“影鸦”,“我布下的眼线遍及仙朝每一寸土地,这些地方从未回报过任何异常。没有压迫,没有叛乱,甚至连民怨都几近于无。”
“或许……他们本就安分守己,知足常乐?”五公主林知韵轻声说道,她的信念在李家村和赵家庄的争吵中被重塑,但眼前这景象,又一次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安居乐业,难道不是治世的最高境界吗?
“知足常乐?”林亦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块糙板,轻轻放在桌上。
那是一块崭新的青石板,板面光滑如镜,一个字都没有。
可就在石板的边缘,却沾着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药渣。
“这是我托人从其中一个‘沉默圈’,一个叫‘无言村’的地方取来的。”林亦的声音很轻,“据影鸦密报,这个村子近三个月正流行一种疫病,不算致命,但会让孩童持续高烧不退。这块石板,是村中一位老母亲从村长那里求来的,她想为自己病重的孩子向山神祈福,却对着石板枯坐了一夜,最终一个字也没敢写下。”
她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姐姐们:“村里有疫病,他们需要药材,需要医师。可他们连‘求救’这两个字,都不敢动笔。你们还觉得,这是安分守己吗?”
大公主林知仪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难看。
她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冰冷的石板,声音发颤:“这不是压迫……压迫会激起反抗,会留下伤痕。这更像是……驯化。长达数百年的驯化,让他们彻底丧失了发出自己声音的本能。”
“我要亲自去一趟。”林亦站起身,那副慵懒的姿态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去这个‘无言村’。”
三日后,无言村的村口,来了一位自称游方医的年轻女子和她那个看起来有些过分严肃的药童。
林亦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青布长衫,阿芜则背着药箱,跟在她身后,湛蓝的瞳孔冷静地扫描着周围的一切。
这个村庄,干净得有些过分。
村民们见到外人,脸上立刻堆起谦卑至极的笑容,忙不迭地奉上清茶和食物。
但他们的眼睛始终垂着,不敢与人对视,动作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小心翼翼。
每当林亦试图询问一些“外面的事”,或是提及仙朝最近颁布的“听辩制”,村里的老者便会立刻慌张地摆手,嘴里念叨着:“莫谈,莫谈国事,祸从口出,安生日子要紧。”
他们的谦卑不是尊敬,而是恐惧。
夜里,趁着村民熟睡,阿芜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村中的祠堂。
她没有惊动任何禁制,只是查阅起那本厚厚的、记录着村庄数百年历史的族谱。
冰冷的数据在她眼中流淌,一个可怕的规律渐渐浮现。
近三百年来,这个村子里所有被记载为“聪慧善言”、“胆识过人”或是“曾与邻村争利”的年轻人,他们的名字后面,都无一例外地标注着“迁徙外地,不知所踪”或是“英年早逝,病因不详”。
她回到林亦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寒气:“不是没人想写……是每一个试图执笔的人,连同他们的血脉,都被从这片土地上抹去了。恐惧,已经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们的基因里。”
林亦沉默了。
她没有选择用雷霆手段强行唤醒村民,那只会让他们在恐惧中彻底崩溃。
第二天清晨,她告辞离去,却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留下了一整筐黑漆漆的东西。
“这是‘发声炭’。”她对前来送行的村长说,“是我特制的一种炭条,点燃后,在空中划出的字迹能停留一炷香的功夫,然后就会烟消云散,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她看着村长那双浑浊而惊恐的眼睛,微笑道:“别怕,我不要你们写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试试看,写一句不怕人的废话。”
她们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
三日后,正在归墟塔内监控全局的七公主,突然发出一声惊疑。
她所布置的符阵,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真实存在的法则波动,其源头,正是无言村!
画面上,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用一根发声炭,颤巍巍地在空中写下几个字:“今天太阳真圆。”
写完,她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慌忙四顾,然后把炭条丢进水里,跑回了家。
就在那字迹出现的一瞬间,遥远的、连接着这片区域的虹桥支脉,那根近乎死寂的光纤,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一个沉睡了千百年的巨人,终于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返回帝都的飞舟上,气氛异常沉闷。
五公主林知韵久久不语,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山河,最终长叹一声:“我们忙着搭建高台,想要倾听万民之声,却忘了有些人,早就被割掉了舌头,被教得不会说话了。”
大公主林知仪的目光投向远方那片苍茫的荒野,轻声说道:“当年,沈知寒力排众议,封禁所有可能引发动乱的异议之声,建立起最初的‘血裔共约’。你说,是不是因为……他听到的赞美太多,以至于他身边,早就没有一个敢说真话的人了?”
林亦斜靠在车厢的软垫上,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她袖中的那块神秘玉片,却在无人察觉时,再次微微发烫。
一幕模糊的景象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千年前的仙朝神殿外,年轻的初代仙帝沈知寒,刚刚颁布了奠定大衍仙朝万世基业的新法。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听着下方万民的欢呼与歌颂,那张英俊得近乎神只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他在怕什么?”阿芜的声音在林亦心底响起。
林亦缓缓睁开眼,瞳孔深处映着那飞逝的云层,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他在怕,有一天,所有人都只会说他想听的话。”
车轮滚滚,飞舟穿云破雾。
在她们身后,遥远的无言村上空,第二句由发声炭写下的字迹,正借着微弱的星光,悄然升起。
那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之前那句更加清晰,也更加决绝。
“我想喝水。”
飞舟抵达帝都上空,阿芜没有随林亦返回皇宫。
她向公主们告辞,独自一人走向了归墟塔。
她的神情平静,湛蓝的眼眸中却燃烧着一簇前所未有的火焰。
她绕过了人声鼎沸的塔顶议事厅,穿过储存着无数功法典籍的藏书阁,径直走向了那条通往塔底最深处的、被列为禁地的幽暗阶梯。
她的工作,还远未结束。
那十七个散落在仙朝各处的“沉默圈”,并非孤立的黑点。
当她将它们的坐标输入核心阵列时,一个模糊的、非欧几里得几何的图形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要去的地方,是归墟塔的地底,那里封存着大衍仙朝最原始、最完整的世界沙盘。
她要在那片星图上,亲手将这些死寂的坐标一一点亮,看看这片名为“驯化”的瘟疫,究竟在世界的骨骼上,描绘出了一幅怎样狰狞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