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问,如同一粒投入深渊的火种,让虹桥法则网络最深处那颗初生的“人心星”倏然一亮。
归墟塔的星图上,十七个死寂的沉默圈,已有八处浮现出萤火般的微光,虽黯淡,却在顽强地对抗着亿万年的沉寂。
林亦和阿芜相视一笑,那一刻,她们仿佛听见了冰层之下,春水涌动的声音。
然而,喜悦仅仅持续了一夜。
次日清晨,天光未透,派往各村的信使便带着惊惶与不解接连回报——所有分发下去的“发声炭”,一夜之间尽数失效。
它们不再是能承载意念的灵物,而是变回了最普通的炭条,灰白如朽木,无论注入何等心念,都再也无法在空中划出半点痕迹。
仿佛昨夜那场星火燎原的希望,只是一场短暂的幻梦。
归墟塔地库,气氛凝重如铁。
阿芜悬浮在半空,指尖飞速划过一道道数据流。
她将一枚失效的炭条置于分析法阵中央,无数光丝缠绕其上,检测着残留的能量波动。
半晌,她湛蓝的瞳孔中掠过一丝骇然,缓缓摇头。
“不是外力封禁。”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库中回响,带着一种触及世界底层逻辑的冰冷,“没有抹除的痕迹,没有法则的强行干涉。它更像是……一种吞噬。一种悄无声息的、覆盖整个仙朝的‘逆共鸣场’,在主动吞噬所有不够‘标准’的意图波动。”
她凝视着那团混乱而衰败的数据流,一个更加冰冷刺骨的结论浮现在脑海:“不是有人在阻止他们说话……是这方天地本身,正在排斥‘非制式表达’。”
这方天地,不喜欢杂音。
与此同时,远在另一处“哑村”的茶摊,大公主林知仪也迎来了她的挫败。
昨日,她听到那句带着几十年风霜的“求修桥”后,便不动声色地命随从暗中测绘了河道最严重的淤塞点,准备动用自己的私库银两,绕开繁琐的官府流程,直接启动工程。
在她看来,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回应。
不料,当夜,地方府衙的告示便贴满了全城。
白纸黑字,措辞严厉:凡未经官府备案之民间集议、请愿,一律视为“聚众妄言”,为首者收押,附议者重罚。
清晨,那位曾鼓起勇气开口的老农,被两名差役堵在了家门口。
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只求差役通融,说自己只是随口一说。
换来的,却是为首差役的一声冷笑,和一句淬了冰的嘲讽:“你们这些泥腿子,连字都认不全,也配跟官家提修桥的事?安分种你们的地,就是对仙朝最大的贡献!”
消息通过七公主的情报网传回宫中,五公主林知韵当场拍案而起,精致的玉桌被她一掌拍出蛛网般的裂纹:“岂有此理!我堂堂大衍公主亲耳听过的诉求,到了他们嘴里,竟成了罪证?父皇的子民,何时沦落到连喊一声疼都不配了!”
林亦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她摇了摇头,目光穿透了归墟塔的层层壁垒,仿佛看到了那张惶恐而绝望的老农的脸。
“五姐,你错了。”她轻声说,“他们怕的,从来都不是‘修桥’这个诉求。他们怕的,是‘开口’这个动作本身。一旦开了口,尝到了说话的滋味,这天下亿万张嘴,就再也捂不住了。”
夜色深沉,归墟塔顶,三姐妹再次密议。气氛比任何一次都更压抑。
林亦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取出那块从无言村带回来的、沾着药渣的糙板。
她伸出手指,在那粗糙的板面上轻轻一拂。
刹那间,奇景顿生。
糙板之上,竟浮现出一片淡淡的光影,光影中,是无数层层叠叠、若隐若现的刻痕投影。
那些全是各地村民在拿到发声炭后,因胆怯或犹豫,未曾点燃,却下意识在各种器物上试探性写下的只言片语。
它们因情绪足够浓烈,竟短暂地在空间中留下了法则的残响,被与空间法则有天然亲和的林亦所捕获。
“你看。”林亦指向其中一行在光影中最为清晰、也最为歪斜的小字,那字迹稚嫩,仿佛出自一个孩子之手:“‘孩子饿得哭了一夜’。”
她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姐姐们,眸光清冽:“这不是任务,不是口号,更不是什么‘聚众妄言’。这是一个父亲或者母亲,在深夜里最无助的挣扎。这种声音,发声炭听不见,虹桥系统听不见,地方府衙更听不见,但它存在着。”
阿芜湛蓝的眼眸瞬间亮起,她闪身上前,指尖在光影刻痕上飞速划过,解析着每一道残响的轨迹。
“这些自发的书写虽然微弱,却因为源于最纯粹的本能,与虹桥最底层的脉络存在着一种……天然的耦合!它们绕过了所有‘标准’的申报和审批程序!”她猛地抬头,看向林亦,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如果我们能造出一种‘无声载体’,一个不依赖于‘说’和‘上报’的渠道,或许……能让这些声音自己长出一条路来!”
三日后,林亦没有再送炭。
取而代之的,是上百车最普通、最廉价的竹纸,被分发至先前所有沉默的村落。
随纸附上的,只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林亦亲笔所书的一句话:
“写你想写的。烧了也行,埋了也行,不收钱,也不收走。”
起初,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竹纸被领回家,却无人敢动笔,仿佛那不是纸,而是催命符。
直到某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无言村。
借着闪电的光,有人看到,村中祠堂那面饱经风霜的外墙上,不知被谁用烧剩的炭条,涂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的小字。
“我爹三十年前死在北山矿底,至今没人收尸。”
“官仓每年放粮,发到我们手里的总要少三成。”
“去年春旱求雨,来的祭司大人收了我们十两金子,只说了一句天意难违就走了。”
“我只想给我女儿买一身新衣裳……”
那些字迹,充满了怨愤、不甘、卑微与绝望。
它们不再是试探,而是积压了数百年后,第一次找到宣泄口的岩浆。
翌日清晨,消息传开,地方官差闻讯赶来,手持法器,试图将这些“大逆不道”的字迹铲除。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字迹仿佛已经生根发芽,深深嵌入了古老的石墙缝隙之中,任凭法器光芒如何冲刷,不仅无法抹去,反而越擦越深,越擦越清晰,仿佛要将自己刻进这天地的骨子里。
更诡异的是,村里人发现,祠堂墙上每一道新的刻痕浮现时,村口那口枯了百年的古井,水位便会悄然无声地上涨一寸。
仿佛这片被遗忘了太久的大地,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着子民的哭诉。
七公主奉命巡查四方,带回一卷更为离奇的布帛。
画面上,是某个偏远村落的几个孩童,在田埂上游戏时,百无聊赖地用湿泥巴捏出了一个当地传说中可以向天帝告状的“鸣冤鼓”模型。
就在那泥鼓成型的瞬间,天空中的云层竟自发汇聚,凝成一个巨大的鼓形,云层深处,雷声隐隐,仿佛天心震怒。
她将布帛呈给林亦,声音低沉而复杂:“十妹,或许我们都想错了。不是我们在唤醒他们……是他们本就有声,只是被压抑得太久,太久没人肯听了。”
归墟塔内,彻夜未眠的阿芜终于在浩如烟海的仙朝历史数据库中,找到了那“逆共鸣场”的源头。
她的脸色苍白,指着星图中央一个稳定运转了千万年的法则核心,一字一句地道:“找到了。是仙朝历代‘奏牍归档仪’运转时形成的法则惯性。为了确保所有上达天听的文书‘格式统一、用词精准’,这套系统如同一个巨大而精密的筛子,在亿万年的运转中,已经形成了陈年锈蚀般的本能,会自动过滤、同化、甚至消解一切‘非标准语式’的情绪和表达。”
真相,竟是如此的荒谬而可悲。
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不是暴君,不是权臣,而是一套冰冷的、追求效率与规范的官僚系统本身。
林亦靠在冰冷的石柱边,静静听完,目光投向塔外漫天飘飞的雪花。
许久,她忽然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释然,和一丝冰冷的决意。
“既然正规的渠道,已经把所有人的嘴都堵死了。”她转过头,看向塔内神情各异的姐妹,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那就教他们……用咳嗽说话,用梦话说话,用脚印说话。”
随着她指尖的点落,一道肉眼不可见的、蕴含着精纯空间法则的波纹,悄无声息地从归墟塔顶扩散开去,跨越了万水千山。
遥远的哑河镇,一座早已废弃、蛛网遍结的古老戏台的横梁上,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随着那道空间波纹的抵达,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沉睡了千年之后,正准备从那朽木之中,破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