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肆虐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彻底洗涤过的清新,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海水的咸腥,以及草木被摧折后断裂处散发的淡淡青涩。营地一片狼藉,如同被巨人的手掌胡乱揉搓过。半边窝棚彻底坍塌,油毡布和棕榈叶的残骸混合在泥泞中,那簇在众人拼死守护下未曾熄灭的篝火,此刻也只剩下几缕倔强的青烟,缠绕着湿漉漉的木炭。每个人都像是刚从泥潭里挣扎出来,衣衫褴褛,浑身湿透,脸上、手臂上布满了被风雨和杂物划出的细小血痕,疲惫刻在每一道紧锁的眉宇和微微颤抖的肢体上。
然而,当第一缕完整的、金红色的朝阳突破海平面,将温暖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洒满这片饱经摧残的营地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却从这满目疮痍中顽强地勃发出来。光芒驱散了夜的阴霾和风雨的余威,也照亮了每一张虽然憔悴却眼神明亮的脸上,那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种更加坚定、更加沉淀的力量。
曹云飞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又被晨光稍稍温暖的四肢,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他没有去看那倒塌的窝棚和遍地的泥泞,他的目光,越过这片暂时的混乱,再次投向了远处海面上,那艘经历了昨夜风暴、却依旧静静漂浮着的“奋进号”。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他们的绝望,也即将见证他们的希望。
“都活动活动,别让身子僵了。”曹云飞的声音带着一夜鏖战后的沙哑,却依旧沉稳有力,如同定海神针,“天亮了,雨停了,咱们该干正事了。”
他的话语将众人从短暂的休憩和茫然中唤醒。是啊,风雨只是插曲,回家的路,还要靠他们自己走出来。
“清理营地,重新生火,检查物资损失。”曹云飞开始下达指令,条理清晰,“老陈,顺子,小陈,你们负责营地。把还能用的东西归置好,窝棚暂时不用管了,先把火升起来,烧点热水,大家驱驱寒。”
老陈三人立刻领命,开始在一片狼藉中翻找尚能使用的柴火和物资。
“从起,大壮,二狗,大刘,”曹云飞看向另外几人,“你们几个,跟我再去一趟‘奋进号’。昨天风暴不小,得看看咱们那套‘土家伙’(应急舵)有没有被撼动,船体有没有新的损伤。顺便,把最后一点燃油算清楚,咱们得做最后的打算了。”
靳从起等人用力点头,尽管身体疲惫,但眼神中充满了决绝。
“于小海,”曹云飞最后看向这个机灵的年轻人,“你眼神最好,腿脚也利索。带上咱们那块破镜子片(可能是某个破碎的仪表盘玻璃),去岛上最高的那块岩石上,给我盯死了海平面!有任何船只的影子,哪怕是天边的一个小黑点,立刻用镜子反光发信号!同时注意观察天气,看看接下来几天到底是个什么走势!”
“明白!云飞哥!”于小海郑重地接过那块边缘被磨得有些圆滑的碎玻璃片,如同接过一枚至关重要的军令章,转身就朝着岛屿中央那座最高的山丘跑去。
分工明确,众人立刻行动起来。营地的清理和重整工作琐碎而必要,燃烧的篝火和滚烫的热水迅速带来了温暖和活力。曹云飞则带着靳从起等人,再次登上小艇,划向“奋进号”。
登上甲板,他们立刻仔细检查起来。船体在昨夜的风暴中似乎没有增加明显的破损,这让他们松了口气。重点检查那套应急舵系统。木质齿轮和传动杆经历了风雨和可能的颠簸,连接处的榫卯有些松动,发出比之前更大的“嘎吱”声,铁丝捆扎的轴承衬套也有些移位,但整体结构居然奇迹般地没有散架!这简陋的造物,以其原始的坚韧,扛住了一场风暴的考验!
“老天爷……这玩意儿还真挺住了……”靳从起抚摸着那粗糙的木齿轮,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
曹云飞也长长舒了口气,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他和大壮、二狗一起,重新紧固了松动的榫卯,用工具将移位的铁丝再次勒紧,尽最大可能恢复这套系统的稳定性。
最后,他们检查了燃油舱。情况不容乐观,油量表几乎已经触底,残存的燃油恐怕只够柴油机再全功率运转不到半个时辰,或者以最低功率维持一两个时辰的缓慢移动。
“油……到底还是不够啊。”老范船长看着那近乎空了的油表,叹了口气,脸上皱纹更深了。
曹云飞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辽阔无垠、在朝阳下闪烁着金色波光的大海。没有燃油,意味着他们无法主动航行,只能依靠风帆和洋流,听天由命。但这并不意味着坐以待毙。
“油不够,咱们还有帆!”曹云飞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范叔,您是老把式,靠风帆,靠着咱们这点能转动的舵,您估计,咱们有没有可能漂到大陆,或者遇到其他船?”
老范船长眯起眼睛,看着风向和洋流,心中快速计算着。“风向现在是东南,如果一直保持这个方向,倒是往西北大陆的方向吹……洋流也大致是这个方向。靠着这点舵效,保持航向不偏离太多,理论上……是有可能漂到近海区域的。但是……”他顿了顿,语气沉重,“这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了。风向会不会变?会不会再遇到风暴?路上会不会偏离太远?这都是未知数。而且,时间会很长,可能十天,可能半个月……甚至更久。”
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这个时间意味着他们需要携带更多的淡水(岛上泉水可以补充,但储存容器有限),需要消耗更多的食物(虽然巨鱿肉储备不少,但终究会吃完),也意味着伤员们需要在这种漂泊中承受更多的痛苦和风险。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可能通向生路的选项。
“只要有希望,就不能放弃。”曹云飞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咱们准备一下,把岛上所有能带走的淡水、食物、药品都搬到船上来!伤员也小心转移上来!咱们……扬帆!赌这一把!”
决心已下,众人再无异议。接下来的半天时间,整个岛屿营地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蚂蚁巢穴。所有熏制好的巨鱿肉干、采集的浆果、剩余的压缩饼干、宝贵的草药、储存的淡水(用所有能用的容器,包括那个破铁皮锅和几个水壶),以及那些鞣制好的皮毛(用于夜间保暖),甚至包括那几件自制的简陋工具和武器,都被小心翼翼地搬运上了“奋进号”。王老海、耿老四和柱子也被众人合力,用担架(临时用木棍和绳索绑成)小心翼翼地抬上了船,安置在相对平稳的船舱内。
当夕阳再次西斜,将海天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时,“奋进号”的甲板上已经堆满了他们在这座荒岛上挣扎求生的全部“家当”。那面老旧但还算完整的主帆被靳从起和大壮合力升起,在海风中发出猎猎的声响,吃满了风,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曹云飞站在船头,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给予他们磨难也给予他们生机、此刻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孤岛。那里有他们搏杀野兽的足迹,有他们采集草药的辛劳,有他们风雨同舟的坚守……这一切,都将成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转过身,面向辽阔的大海,面向那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归途。海风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头发,衣袂翻飞。他的眼神,如同最坚定的舵手,望向那水天相接之处。
“范叔!起锚!升满帆!”他的声音在海风中传开,清晰而有力。
老范船长在驾驶室深吸一口气,用力拉响了那象征着启航的、沉闷的汽笛(仅存的压缩空气)!
“呜——”
悠长的汽笛声,在这片寂静的海域回荡,如同告别,也如同宣言。
铁锚被缓缓收起,老旧的风帆彻底张开,兜满了东南风。“奋进号”这艘伤痕累累、依靠土法修复的旧船,发出一阵沉重的、混合着柴油机最后低吼(为了调整初始航向短暂启动)和木质部件摩擦噪音的轰鸣,开始缓缓地、坚定地,向着西北方向,向着家的方向,破浪前行!
船尾,白色的浪花被犁开,形成一道逐渐远去的航迹。船上,所有人都聚集在甲板上,默默地望着那座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化作海平线上一个黑点的荒岛,心中百感交集。有逃离险境的轻松,有对未来的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共同经历过生死、并肩奋斗过后,所产生的、无比坚实的信念和期盼。
帆影点点,归心似箭。前路依旧漫漫,吉凶未卜,但只要船在人在,心向家园,希望,就永远不会沉没。他们的故事,从山与海开始,也必将,伴随着这破浪的帆影,延续到新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