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冬日,冷得彻骨。
上官氏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那件厚重的玄色深衣,虽用的是最上等的丝料,却没有半分纹绣,沉甸甸地裹着她单薄的身子。宽大的袖口垂落,遮住了交叠在膝上的双手。这深衣的颜色和样式,与其说是礼服,倒更像一口华贵的棺椁,把她仍在呼吸的身体与这冰冷的世界隔离开来。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投向窗棂外。窗外是长乐宫精心打理的庭院,几株松柏历经寒冬,枝叶间积着薄雪,绿意被压抑着,透着沉沉的暮气。假山石静静地矗立着,池水早已冰封,平滑如镜,映不出一丝波澜。偶尔,有一队宫娥或宦官,低眉敛目,脚步轻得像猫儿,端着漆盘、捧着器物,无声无息地从回廊下匆匆走过,宛如一群飘忽的灰色影子,生怕惊扰了这凝固的时空。
她的面容隐在窗棂投下的淡淡阴影中,看不出确切的年纪。皮肤因久不见天日而苍白如上好的素绢。五官轮廓还能看出年少时的清丽秀美,可曾经少女的鲜活与皇后的威仪,早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平静取代——近乎化石般的平静。没有悲伤,没有怨恨,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涟漪都没有。她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眸子,如今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幽邃而空茫,倒映着窗外的枯枝、积雪、冰封的池面,也倒映着长乐宫日复一日的死寂。
一个身着浅碧色宫装、十五六岁的小宫娥,双手捧着红漆食盒,脚步极轻,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软榻前。她小心翼翼地屈膝行礼,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太后娘娘,进膳的时辰到了。”她低着头,不敢看榻上的人,只盯着自己绣鞋尖上的一点微尘。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冰封的池面,仿佛没听见。
小宫娥捧着食盒的手微微颤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敢起身,也不敢再出声提醒。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炭盆里偶尔传来极其轻微的“噼啪”声,更衬出这死寂的无边无际。她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食盒太重,还是这无形的压力太大。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时辰那么漫长,上官氏才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那空茫的视线,淡淡地扫过跪在面前的小宫娥,最后落在那只红漆食盒上。她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小宫娥如获大赦,连忙起身,把食盒放在榻边的矮几上。她动作麻利地打开盒盖,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御膳: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炙鹿肉,一小碗炖得奶白浓稠的鱼羹,几枚碧玉般的时蔬,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饭。香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开。
“娘娘,今日有新鲜的……”小宫娥试图介绍,声音带着一丝讨好的雀跃。
“撤下吧。”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小宫娥的话。这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冰层断裂的脆响,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宫娥愣住了,捧着食盒盖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娘娘……您……您多少吃一点……”
上官氏不再看她,目光又投向窗外那片冰封的池面。她眼神依旧空茫,仿佛刚才那三个字不是她说的。可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有压迫感。
小宫娥不敢再劝,眼圈一下子红了,强忍着委屈和惶恐,手忙脚乱地把食盒盖子盖好,重新捧起食盒,躬身行礼,一步步倒退着离开。直到退到殿门口厚重的帷幕后,才敢轻轻舒一口气,后背早已一片冰凉。
脚步声在殿外彻底消失。殿内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几块残炭,还在徒劳地散发着最后一点温热。
上官氏的视线,终于从那片冰封的池面上移开,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过这间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宫殿。描金的梁柱,繁复的藻井,垂落的锦帷,镶嵌着螺钿的精美屏风……每一件器物,都见证过她的荣辱沉浮。五岁那年,懵懂无知的她,被祖父和父亲当作最贵重的筹码送进这深宫,成了未央宫中最年幼的皇后玩偶。冰冷的椒房殿,巨大的凤榻,周围宫人敬畏又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是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后来,是那个同样年少、聪慧却早夭的丈夫昭帝刘弗陵。那段时光短暂得像朝露,带着一丝相依为命的暖意,却很快被病榻上的死寂和丧钟的哀鸣碾碎。再后来,是祖父霍光那双深不可测、掌控一切的眼睛。她被推到台前,成为废黜昌邑王刘贺的“太后”,不过是一道盖印的傀儡。每一次身份的转变,都像是被无形的大手强行套上一件更沉重、更冰冷的外袍。她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也从未真正主宰过什么。她只是这权力漩涡中心,一枚身不由己、被各方力量反复利用的棋子。一枚精致、沉默,最终被所有人遗忘的棋子。
目光最后落在不远处一张紫檀木书案上。案角,静静地躺着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陈旧卷轴。那是霍氏族谱。霍家覆灭后,负责清理霍府遗留物品的官员,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是嘲讽?是怜悯?还是单纯的疏忽?——竟把这卷记录着霍氏数代荣光、也标记着其最终覆灭的族谱,送进了长乐宫,呈到了她面前。
上官氏看着那卷明黄的锦缎,空茫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这波动转瞬即逝,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改变坐姿。只是交叠在深衣宽袖下的双手,几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衣料里,留下几道深刻的褶皱。
她看着那卷族谱,如同看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异物。
霍氏。这个姓氏,曾是她童年仰望的参天大树,是她入主椒房的根基,也是最终将她钉死在这深宫寂寥之中的枷锁。祖父霍光,那个权倾天下的男人,给了她“太后”的尊荣,却也亲手把她推进了更深的孤独。霍禹、霍山、霍云……那些骄横跋扈、最终走向毁灭的叔父兄弟……霍显,那个被曝尸街头的毒妇母亲……还有那个被废黜幽禁、在昭台宫无声枯萎的霍成君……
霍家。这个曾经煊赫一时、最终被连根拔起、夷灭三族的家族。它的荣光,它的罪孽,它的疯狂,它的毁灭……都如同窗外冰封的池水,早已凝固,与她何干?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疲惫感,从骨髓深处悄然蔓延开来。上官氏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合上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静止的阴影。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那盆将熄的炭火,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也彻底黯淡下去,只留下几缕冰冷的灰烬。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裹在那身玄色深衣里,如同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玉雕。阳光透过高窗的云母片,吝啬地投下几缕微弱的光束,在冰冷的地砖上缓慢移动。光束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悬浮、旋转,如同宇宙间亘古不变的微缩景观。光柱的边缘,堪堪触及她深衣的袍角,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衬得那玄色深沉如渊,冰冷如铁。
长乐宫深处,唯有这凝固般的死寂永恒流淌。上官太后端坐其中,她的存在本身,便成了一段被彻底封存、拒绝被任何人翻阅的往事。一尊活着的牌位,一座行走的陵墓,在日复一日的沉寂中,等待着被遗忘彻底覆盖的那一刻。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阵寒风呼啸着刮过宫殿,窗棂被吹得“嘎吱”作响,仿佛在发出无力的哀号。上官氏在这声响中,微微动了动身子,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眼眸中,依旧是无尽的空茫,却又似在这空茫深处,藏着几分旁人难以察觉的倦怠。
她微微仰头,目光落在殿顶的藻井上。那些精美的图案,曾经在她初入宫时,显得那般新奇与神秘,如今看来,不过是岁月刻下的陈旧痕迹。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在诉说着这座宫殿里曾经发生过的无数故事,而这些故事,于她而言,早已如过眼云烟,没有了任何情绪的波澜。
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回到往昔。记得初入宫时,她满心懵懂与好奇,对这深宫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敬畏。那时的她,虽身处高位,却宛如一只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鸟儿,对未来的命运毫无掌控之力。随着时间的推移,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丈夫早逝,家族覆灭,她就像一颗被命运摆弄的棋子,在这冰冷的宫廷中,孤独地沉浮。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却又瞬间被死寂吞噬。她缓缓起身,宽大的深衣拖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朝着那张紫檀木书案走去。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这短短的距离,是她一生都走不完的路。
来到书案前,她静静地凝视着那卷霍氏族谱。伸出手,手指轻轻触碰着那明黄的锦缎,指尖传来的触感,仿佛带着岁月的温度,又似透着无尽的寒意。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打开了族谱。陈旧的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一股淡淡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看着族谱上那些熟悉的名字,那些曾经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她的心中五味杂陈。曾经,这些名字代表着家族的荣耀与权势,如今,却都已成为历史的尘埃。她的目光在一个个名字上划过,仿佛在回顾着霍家的兴衰荣辱,也在回顾着自己那被命运裹挟的一生。
许久,她轻轻合上族谱,将它放回案角。转过身,再次环顾这空荡荡的宫殿。她知道,这座宫殿见证了她的一生,而她,也将在这宫殿的寂静中,走向生命的尽头。
此时,殿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冬日的黄昏总是来得格外早。一抹余晖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给她那身玄色深衣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这余晖,宛如她生命中最后的一丝温暖,却又如此短暂,如此无力。
上官氏静静地站在那里,沐浴在这最后的余晖中,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她知道,这长乐宫的余晖过后,等待她的,将是无尽的黑暗与永恒的寂静。而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去迎接这一切。
终于,随着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殿内彻底陷入了黑暗。上官氏缓缓闭上双眼,在这黑暗中,她的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解脱,带着释然,也带着对这纷繁尘世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