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元康元年的初春朝会,气氛却压抑得如铅块般沉重。丹陛之上的御座空空如也,宣帝还未临朝。阶下,文武百官依照品秩,神色肃穆地站立着,
御座旁,侍立的黄门侍郎手中紧握着一卷明黄帛书,那模样就像是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神情严肃且紧张。这帛书的内容,便是今日朝会的唯一主题——给已故的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光的一生,做个定论。
终于,宣帝现身了。他身着玄色绣有十二章纹的冕服,头戴通天冠,步伐沉稳地一步步踏上丹陛。那张经过多年隐忍,如今已完全掌控大权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寒潭,平静地扫视着阶下的群臣。他没有立刻坐上御座,而是在御座前站定,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卷明黄帛书上。
“宣。” 一个字,平淡却又有力,仿佛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寂静的大殿里激起层层回响。
黄门侍郎深吸一口气,展开帛书,清朗且庄重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传开:
“朕听闻,古时圣王治理天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彰显道德仁义,以昭示后人。如今已故的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光,昔日受孝武皇帝临终托付,辅佐幼主,执掌国政,长达二十年之久……”
殿内安静极了,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大臣,不管是霍光昔日的旧部,像杜延年,还是宣帝新近提拔的亲信,如魏相、丙吉,都屏住呼吸,垂首恭听。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重,重重地敲在众人的心头。
“……在昭帝在位之时,国家刚刚稳定,主上年幼,国家局势不稳。霍光在内安定社稷,对外安抚四方蛮夷,平定了燕王、盖主(鄂邑长公主)的叛乱,力挽狂澜,扶危定倾,对国家有大功……”
这一段对霍光的肯定,措辞严谨,明确指出了霍光在武帝托孤后,稳定朝局、平定上官桀、桑弘羊以及燕王、盖主叛乱时的关键作用。殿内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一些霍光旧部原本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点。
然而,黄门侍郎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就像冰层突然裂开:
“……但是,霍光既然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托付,手握国家大权,掌控生杀予夺。虽说忠诚,但行事独断专行。到了晚年,渐渐迷失,家族亲信相互勾结,盘踞在朝堂之上,势力根深蒂固,子弟骄横放纵,门客肆意横行,超越本分,滥用权威,逐渐失去了人臣应有的礼仪……”
“党亲连体”“根深蒂固”“威福自专”……这些词就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直直地刺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杜延年垂在身侧的双手,在宽大的袍袖中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感觉到身后有几道目光,像芒刺一样,带着复杂的审视和无声的压力。魏相则面无表情,眼神低垂,像是在专注地研究脚下金砖的纹路,只有嘴角微微紧绷了一下,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最终导致祸起萧墙,他的儿子霍禹、侄子霍山、霍云等人,不思报国,反而心怀叛逆,暗中勾结党羽,图谋不轨,妄图颠覆国家,扰乱宗庙!这虽然是霍禹等人的罪行,但霍光纵容他们,没有教导好,留下祸患,怎能没有过错?这就是他的过失啊!”
“纵容失教,养痈遗患”这八个字,如同重重的铁锤,狠狠砸下。大殿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让人感觉喘不过气来。霍光最终的悲剧,他家族覆灭的根源,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写在了这份盖棺定论的诏书里。功是功,过是过,界限分明,冷酷得像刀刃一样。
黄门侍郎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让这沉重的评判在众人心中沉淀一下。此时,大殿内只有香炉里的青烟依旧笔直上升,然后悄然散开。
“……如今霍氏叛逆的阴谋已经败露,首恶之人已被诛杀,宗族也被灭,天理昭彰。然而,追念他的功劳,不能被磨灭;谈论他的大过错,也不能避讳。朕继承祖宗的基业,统治天下,应当秉持公正,昭示天下。所以,特此下诏:追谥已故的博陆侯霍光为‘宣成侯’。他的功劳,朕与天下人都有目共睹;他的过错,也应当成为后世君臣深刻的警戒!”
“宣成侯!”
按照谥法:“宣”的意思是圣善周闻,“成”的意思是安民立政。这个谥号既肯定了霍光辅政安邦的功绩,又用“成”字暗暗包含了他家族最终走向覆灭的结局,功过同时呈现,褒贬相互交织,每个字都像是有千钧重量,意味深长。
黄门侍郎合上帛书,恭敬地站着。宣帝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阶下群臣,那目光平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卿,” 宣帝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霍光的一生,功过是非,诏书已经说得很明白。他的功劳,将永载史册;他的过错,也能警醒后人。朕今日下诏商议,不是为了翻旧账,而是为了判定是非,明白得失,以儆效尤。你们身处朝堂,享受着君主赐予的俸禄,应当以霍光的功过为鉴,约束自己,一心奉公,忠诚于君主,体谅国家,善始善终,不要让后世再发出‘宣成’这样的感叹!”
“陛下圣明!臣等谨记圣训!” 群臣整齐地躬身行礼,高声回应。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整齐划一,却掩盖不住其中复杂的情绪。
宣帝微微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沉稳地坐上了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御座。冕旒垂下的玉藻轻轻晃动,遮住了他深邃眼眸中最后一丝难以言表的复杂光芒——那是对那个曾经教导自己帝王之术,却又像一座高山横亘在自己权力道路上的辅政大臣,最后的一眼。
诏书已宣读,谥号已确定。霍光,这位生前权倾朝野、死后家族覆灭的复杂人物,他的功勋与过错,他的荣耀与悲凉,都被浓缩在这冰冷的“宣成”二字之中,刻在了历史的石碑上。功不可忽视,过也不能逃避。这既是对逝者的最终裁决,也是对生者的严厉警示。大殿之上,那袅袅散开的青烟,仿佛也带着历史的沉重与叹息,无声地盘旋着,最终消散在未央宫高耸的穹顶之下。权力之路的尽头,既是功勋的丰碑,也是覆辙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