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呜咽,卷起残庙的尘沙,迷了人的眼。
周奎那一声冰冷的“拿下”,如同地府的催命符,瞬间点燃了近千名军士压抑已久的杀意。
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中的长枪朴刀汇成一片森然的钢铁丛林,朝着庙门口那三个单薄的身影猛然压下!
最前方的枪尖,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仿佛下一瞬就要洞穿薛六那并不宽阔的胸膛。
薛六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
他将短刀横在胸前,身体微微下蹲,如同蓄势待发的野狼。
他知道自己挡不住这如潮水般涌来的兵锋,但他必须挡。
哪怕只能为身后的侯爷和皇子多争取一息喘息,哪怕代价是自己被瞬间撕成碎片。
王狗儿吓得浑身发抖,小脸惨白如纸,却死死地咬着嘴唇,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只是把苏哲的破烂衣角攥得更紧,仿佛那是汪洋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苏哲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算计了人心,算计了路线,甚至算计了敌人的搜捕逻辑,却唯独没有算到,自己最后的希望,竟成了一个早已为他量身打造的绝命之局。
这曹氏的势力,当真已在大宋的肌体上盘根错节,到了无可撼动的地步?
功亏一篑!
苦涩与不甘如毒汁般在他心头蔓延。
他可以死,但那个叫王狗儿的孩子……那个承载着大宋国祚,刚刚才从十数年黑暗中被寻回的少年,难道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陨灭在这荒郊野外的无名龙王庙前吗?
就在那最前排的长枪距离薛六已不足三尺,枪风甚至吹动了他额前散乱的发丝之时——
“咚!”
一声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远方的黑暗中传来,仿佛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口上。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的统一、异常的富有节奏。
“咚!”
“咚!”
“咚!”
一声接着一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那不是战鼓,更不是马蹄,而像是数百上千人,用同一种步伐,踏着同一个节拍,在向这片死亡之地行军!
正准备上前的府军士卒们,脚步不由自主地一滞。
他们的脸上露出茫然与困惑,下意识地循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慌什么!”周奎勒马立于阵后,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厉声喝道,“给本都统冲,谁先拿下苏哲,官升三级,赏银千两!”
重赏之下,士卒们眼中再次泛起贪婪的红光,方才那一瞬间的迟疑被抛诸脑后,他们再度举起兵刃,准备扑上。
然而,就在此时,那沉闷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片旷野。
紧接着,黑暗的边缘,出现了一排排整齐划一的黑影。
他们无声无息,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幽灵军团,缓缓地从黑暗中步与周奎麾下这些府军截然不同的军队!
他们身上穿的并非是沉重的铁叶甲,而是一种更为贴身的皮铁复合甲,行动间悄无声息,显得异常轻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胸前,都斜挎着一个样式统一的牛皮囊,而他们手中所持的兵刃,既非长枪,也非朴刀,而是一具具通体泛着钢铁冷光的强弩,正是经过加强的神臂弓。
在火光的映照下,那些早已上弦的弩臂上,锋利的破甲箭簇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像是无数只择人而噬的凶兽之眼,沉默地注视着场中的每一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骨髓都为之冻结的冰冷杀意。
这支军队人数并不算多,约三千人,但他们甫一出现,便迅速而有序地展开,形成了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反将周奎的人马密不透风地围在了核心。
整个过程,除了甲叶偶尔的轻微碰撞声,竟无半点嘈杂。
那份沉默背后所蕴含的纪律与自信,宛如一座无形的大山,狠狠地压在了所有府军士卒的心头。
神机营!
苏哲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狂喜,混合着滚烫的热流,瞬间冲遍四肢百骸。
他知道。
他最后的那封密信,终究是送到了!
火光摇曳中,神机营的军阵向两侧分开,一骑高大的黑马缓缓踱步而出。
马上端坐着一名面容刚毅的将领,正是神机营都总管,赵勇!
赵勇的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越过人群,径直锁定了马背上脸色铁青的周奎。
他甚至没有先去看苏哲,在他眼中,此刻的首要任务,是清除对侯爷的一切威胁。
“周奎。”
赵勇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夜里炸响,“你好大的胆子!身为军中将领,无枢密院调令,无官家手谕,竟敢擅自带兵,围杀朝廷侯爵!你是想谋反吗?”
一连串的质问,字字诛心!
周奎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
他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外,竟然会撞上神机营!
这支军队是苏哲一手缔造,他们的出现,瞬间逆转了整个局势。
但他毕竟是久经官场之人,惊慌过后,强自镇定下来,色厉内荏地喝道:“赵勇!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本都统乃是奉了庆安侯爷钧令,前来抓捕勾结西夏、意图谋逆的国贼苏哲!你此刻袒护国贼,与他便是一党!识相的,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本都统连你一并拿下!”
他试图用庆安侯的名头来压制赵勇。
然而,赵勇听到“庆安侯”三个字,嘴角却勾起一抹极尽轻蔑的冷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庆安侯?”赵勇缓缓举起手中的马鞭,遥遥指向周奎,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凛然的杀气,“我神机营,只认官家与侯爷之令!什么庆安侯、庆狗侯,在我眼里,与乱臣贼子何异!”
他猛地一挥马鞭,说道:“此人矫诏谋逆,意图加害侯爷,罪不容诛!”
他目光如电,最后一次扫过那些已经面无人色、两股战战的府军士卒,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尔等皆为大宋军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刻放下兵刃,弃暗投明,可免一死!若敢随逆贼顽抗到底……”
赵勇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的味道。
“神机营弩下,不留活口!”
“哗啦……”
不知是谁的心理防线第一个崩溃,一柄长枪脱手掉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仿佛一道命令,引发了连锁反应。
“当啷!”“哐当!”……
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了一片。
周奎麾下的士卒们,彻底怕了。
神机营的威名,早在西北战场上便已传遍了全军。
他们听过太多关于这支军队的传说:他们手中的神臂弓齐射时,能在百步之外轻易地洞穿最坚固的甲胄,而且还手持火器,可以天降神雷;
这些传说,此刻化为了最真切的恐惧。
他们看着对面那些沉默再看看自己手中冰冷的长枪和朴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与绝望感攫住了他们。
所谓的“官升三级,赏银千两”,在死亡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周奎眼看着自己的部下军心瓦解,气得目眦欲裂,他疯狂地挥舞着马鞭,抽打着身边丢下武器的士卒,声嘶力竭地咆哮着:“不准退!谁敢退,杀无赦!给我上!杀了他们!”
可是,已经没有人再听他的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越来越多的士卒丢下兵器,抱头蹲在了地上。
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在这一刻,彻底逆转。
直到此时,赵勇才终于拨转马头,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苏哲面前。
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洪亮如钟:
“侯爷!末将赵勇,奉您密令,率神机营三千将士,前来接应!”
“末将来迟,让侯爷受惊了!”
苏哲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风霜、忠心耿耿的部下,看着他身后那支自己一手缔造的铁血之师,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疲惫、焦虑、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暖流。
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手扶起赵勇,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只吐出两个字:
“来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