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的“假期”,过得舒心惬意,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堕落。
一连三日,他都未曾踏出过府门一步。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睁眼便有美婢奉上温热的香茶;起身之后,便陪着柳月卿在庭院中散散步,感受着腹中胎儿日渐有力的胎动,说些无聊的傻话,惹得佳人笑靥如花。
午后,他便会懒洋洋地躺在逍遥椅上,盖着薄毯,晒着十月里并不算毒辣的秋日暖阳。柳盈会坐在一旁,一边处理着从各地送来的商行账目,一边与他轻声商议着“云裳阁”的销售事宜,或是京城里最新的八卦趣闻。
没有了朝堂的尔虞我诈,没有了性命相搏的刀光剑影,这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逸生活,几乎让苏哲忘记了自己还是那个令无数人敬畏的武安侯。
然而,安逸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这就像是一场美梦,总有被闹钟——或者说,被宫里的内侍——叫醒的时候。
第三日下午,当苏哲正享受着小夏剥好的橘子,听着柳盈讲述哪家贵妇为了预定新款内衣而差点打起来的趣事时,刘管家躬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
“侯爷,宫里来人了,是陈公公,说官家召您即刻入宫觐见。”
苏哲喂橘子的动作一顿,满足地叹了口气,将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唉,美好的假期总是这么短暂。”
柳盈莞尔一笑,起身为他取来早已备好的朝服。
苏哲不情不愿地从逍遥椅上爬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任由两位娇妻为他穿戴整齐。看着铜镜中那个重新变得一丝不苟、神情肃然的武安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
皇城,文德殿。
这里是官家的书房,远不如崇政殿那般威严壮丽,却更显亲近与肃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和书卷的墨香。
苏哲进来时,仁宗皇帝正坐在御案后,批阅着一份奏折。
经过这几日的休养,他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虽然面容依旧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与深深的疲惫,但那双曾经温和的眼眸,在经历了这场宫廷剧变之后,淬炼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与深沉,仿佛一眼便能看透人心。
“臣,苏哲,参见陛下。”苏哲躬身行礼,举止恭敬,无可挑剔。
“爱卿来了,赐座。”仁宗放下手中的朱笔,抬起头,目光落在苏哲身上,那锐利的眼神中,透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看你气色红润,想来这几日在家中歇息得不错。”
“托陛下洪福,臣这几日吃得好睡得香,感觉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上五楼……哦不,是爬上城楼都不费劲了。”苏哲一本正经地回道。
仁宗被他这番话逗得轻笑出声,殿内那份凝重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你啊……”皇帝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神情一肃,缓缓道:“朕今日召你来,是为曹氏一案,该有个了结了。”
苏哲心中一凛,立刻敛容,正襟危坐。
只听仁宗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沉重,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这三日,韩琦与开封府、皇城司三方会审,已将曹氏一党的所有罪状,审问得一清二楚。其罪证之确凿,手段之恶劣,令人发指!”
他将一份厚厚的卷宗推到御案前,示意苏哲上前。
苏哲走上前,拿起卷宗,一目十行地翻阅起来。卷宗上,详细记录了曹氏兄弟十几年来,从最初的偷换皇子,到后来为了掩盖罪行而毒杀宫嫔、谋害皇嗣,再到最后勾结禁军、意图谋逆的全过程,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仁宗看着苏哲那愈发冰冷的脸色,缓缓开口:“朕在想,究竟是何等的贪欲,才能让他们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朕待他们不薄,国舅之尊,公侯之位,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他们,却还想要这整个江山!”
说到最后,皇帝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怒火与痛心。这不仅仅是对臣子背叛的愤怒,更是对自己识人不明、引狼入室的自责。
苏哲放下卷宗,躬身道:“陛下,人心不足蛇吞象。权欲如同深渊,一旦坠入,便再无回头之路。此事,非陛下之过。”
“朕知道。”仁宗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朕今日问你,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这既是询问,也是一种考验。
苏哲沉吟片刻,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语气平静地说道:“陛下,这事儿吧,臣以为,他们属于是典型的‘不作不死’。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地当个富贵闲人,非要挑战高难度,结果玩脱了。”
仁宗静静地听着他这些古怪词汇,却出奇地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决绝。
“你说得对,他们属于罪有应得。”
皇帝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片深秋的萧瑟景象,声音如同这十月的寒风,冰冷刺骨。
“朕已拟旨。国舅曹传、曹亿,谋逆犯上,换子欺君,罪不容诛,着即刻押赴刑场,凌迟处死!其核心党羽,吏部侍郎冯远、刑部尚书杜威、内侍省副都知魏全、步军副都指挥使张泰等二十四人,一律满门抄斩!其余胁从者,流放三千里,永不赦还!”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让文德殿内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苏哲心中并无波澜,这结果,早已在他预料之中。谋逆,本就是十恶不赦之首罪,任何朝代,都不会有第二种结局。
“至于皇后……”仁宗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疲惫与落寞,“她虽于此事毫不知情,但终究是曹家之女。朕念及多年夫妻情分,免其死罪。废去后位,赐号‘静清仙师’,幽居于瑶华宫,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吧。”
处理完这一切,仁宗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哲:“这道旨意,朕希望由你,亲自去刑部大牢宣读。”
苏哲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让他去宣旨,不仅仅是让他这个最大的受害者与功臣,亲眼见证仇敌的最终下场,更是向满朝文武,向天下人,传递一个无比清晰的信号——苏哲,是他皇帝最信任、最倚重之人!谁与苏哲为敌,便是与他这位天子为敌!
这既是恩宠,也是一种保护。
“臣,遵旨。”苏哲躬身,郑重地接过了身旁内侍递上来的那卷沉甸甸的明黄圣旨。
……
刑部大牢。
空气中,混杂着霉菌、腐草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令人作呕。火把在石壁上燃烧着,光线昏黄,将人的影子拉得如同鬼魅。
苏哲手持圣旨,在皇城司主官张鑫和几名狱卒的引领下,走在通往最深处死囚牢的石道上。他那身崭新的绯色官袍,在这阴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眼。
随着一道道沉重的铁门被打开,谩骂声、哭嚎声、锁链拖地的哗啦声不绝于耳。
终于,他们停在了最深处的一间牢房前。
这里关押的,正是昔日权倾朝野的曹氏兄弟。
牢房里的景象,与他们往日的风光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庆安侯曹亿,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禁军统帅,此刻披头散发,身上的囚服早已被污秽浸染得看不出本色。他形容枯槁,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如同疯魔了一般,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嘴里不停地咒骂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当他看到苏哲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外时,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狗,猛地扑到栅栏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状若癫狂地咆哮道:“苏哲!你这个奸贼!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苏哲的眼神,却连一丝一毫的波动都没有。他甚至没有看曹亿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会发出噪音的空气。
他的目光,越过癫狂的曹亿,落在了牢房的另一侧。
那里,郑国公曹传,那个曾经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参知政事,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
他竟依旧盘腿端坐着,虽然身上的囚服同样脏污,但他的头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神情平静得可怕,若不是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深陷的眼窝,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只是在自己的书房中静坐。
听到动静,曹传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深邃如渊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灰败。他第一次,如此平静地、认真地,正视着这个一手摧毁了他所有谋划、所有野心的年轻人。
苏哲同样平静地回望着他,淡淡开口,声音在这死寂的牢中显得格外清晰:“国公爷,事到如今,可还有话说?”
曹亿的咒骂声,在曹传抬头的瞬间,竟奇迹般地停歇了。
曹传看了苏哲许久,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我只问一句,皇后……她如何了?”
这个问题,不是为他自己,也不是为他那状若疯魔的弟弟,而是为了那个被他们推上后位,作为家族荣耀象征的妹妹。
苏哲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平静地回答:“皇后娘娘对你兄弟二人的谋逆之事,毫不知情。陛下念及夫妻之情,免其死罪,废去后位,幽居别宫,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听到这个结果,曹传那一直紧绷着、如同雕塑般的身体,似乎在瞬间松弛了下来。他缓缓地垂下头,闭上了眼睛,那张死灰色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近乎解脱的、诡异的笑容。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此……便好……便好……”
苏哲不再多言。他知道,对于曹传这样的人来说,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甘,都在得知妹妹性命无忧的那一刻,彻底终结了。
他向身后的内侍递了个眼色。
内侍会意,上前一步,展开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用他那特有的、尖利而高亢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郑国公曹传、庆安侯曹亿,狼子野心,包藏祸心,上欺君父,下瞒百官……”
冗长的罪状,在这阴森的死牢中回荡。
曹传始终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即将降临的命运与他无关。
而一旁的曹亿,在听到“凌迟处死”四个字时,那刚刚熄灭的疯狂火焰,再次从他眼中爆燃!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拼命地摇晃着牢门,嘶吼着,咒骂着,直到被几名如狼似虎的狱卒死死按在地上,依旧挣扎不休。
“……钦此!”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天牢,似乎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曹亿那渐渐微弱下去的嘶吼。
苏哲转身,没有再看那两个曾经的国舅一眼。
他一步步地,走出了这片阴暗潮湿之地。
当他重新踏出天牢大门,刺眼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清冽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