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皇城宣德门前那已然化为血肉炼狱的惨烈战场不同,汴京城东南郊外,一处被高墙与密林环绕的所在,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紧张。
这里,便是大宋最核心的机密之一——神机营造司。
空气中没有浓郁的血腥味,取而代之的,是常年不散的煤烟与滚烫铁水的气息。高大的围墙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也让此地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天地。寻常时候,这里只有风箱的呼啸、铁锤的铿锵,以及匠人们专注而低沉的号子声。
然而今日,那熟悉的劳作声响,早已被一种沉甸甸的寂静所取代。
一座高耸的望楼之上,工部侍郎王臻一身深色官袍,正迎着猎猎寒风,手扶栏杆,遥望着西北方向的天空。那里,数道黑色的狼烟如张牙舞爪的墨龙,直冲云霄,即便相隔数十里,依旧清晰可见。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从那个方向顺风传来的,如同蚁群嗡鸣般的喧嚣与厮杀之声。
王臻的面色无比凝重,他那张一向因严谨务实而显得有些刻板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山雨欲来的阴云。他的官袍被风吹得烈烈作响,宽大的袖口下,紧握着栏杆的双手,指节已捏得发白。
“王……王大人……”一个略带结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将作监少监赵德,快步走了上来。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了油污与铁屑的匠人服,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眼神中充满了技术匠人面对未知时的不安与焦灼。他顺着王臻的目光望去,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宫……宫城方向,看来是真……真的打起来了。”
王臻没有回头,声音如同从齿缝间挤出:“不是‘看来’,是已经打翻了天。这等规模的烽烟,绝非寻常走水。哎,终究是狗急跳墙了。”
自从数月前,苏哲离京查案,韩琦便通过秘密渠道,与王臻建立了联系。他深知背后主谋权势滔天,不得不防其最后一搏。因此,神机营造司早已进入了最高等级的戒备状态,日夜都有斥候在左近游弋,与枢密院保持着最低限度的信息互通。
他们等待的,就是一个信号。一个决定大宋命运,也决定他们这群人数月心血最终归宿的信号。
赵德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张地说道:“那……那我们……我们就这么干……干等着?侯爷他……他还没回来,万一……”
“等!”王臻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死死地盯着赵德,“等相公的将令!没有枢密院的手令,我们谁都不能动!这是铁律!也是侯爷临行前,再三交代过的!”
他知道赵德心中的急切,何尝他自己不是心急如焚。苏哲于他,既是挚友,更是开启了一个全新天地、让他窥见“格物致知”大道的神人。如今挚友在外生死未卜,京城又遭此大难,他心中的煎熬,实非常人所能体会。
就在两人对话之间,一名负责警戒的卫士从望楼下飞奔而来,声音洪亮地禀报:“报!王大人,赵大人!宫中来人,持有枢密使韩相公的手令,求见大人!”
来了!
王臻与赵德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触电般的紧张与决然。
王臻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带他来见我!快!”
片刻之后,一名身披轻甲的枢密院亲信,被人领着飞快地登上了望楼。那亲信显然是一路策马狂奔,盔甲上沾满了尘土,脸上汗如雨下,连呼吸都还未喘匀,便“噗通”一声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一份用火漆封口的信函,高高举过头顶。
“王侍郎!韩相公有令!叛军势大,宫门危急,请您……请您立刻依计行事!勤王救驾,就在此刻!”
王臻一把接过信函,迅速撕开火漆,展开信纸。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却力透纸背,正是韩琦的手笔。
他看完信,缓缓地将其合上,紧紧地攥在手中,手背上青筋毕露。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犹豫与焦灼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赵德!”他低喝一声。
“下官在!”赵德本能地挺直了胸膛。
“随我来!”
王臻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望楼,赵德紧随其后。两人穿过数道戒备森严的关卡,来到营造司最深处,一处占地广阔、却又被高墙完全隔离开来的秘密校场。
当校场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幅足以让当世任何将领都为之震撼的景象,呈现在眼前。
近两千名身着统一黑色劲装、外罩轻便皮铁复合甲的士兵,正静静地肃立在校场之上。他们没有寻常禁军的喧哗与散漫,一个个如同沉默的雕像,在各自都头的带领下,排成了数十个整齐划一的方阵,神机营总共五千人,赵勇带走三千人,而这两千人在苏哲离京前就秘密安排在此供王臻。
他们的队列是如此的笔直,仿佛是用墨线弹过一般。他们的眼神是如此的沉静,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决定王朝命运的血战,而只是一场寻常的操演。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手中的兵刃。那并非大宋军队惯用的长枪或朴刀,而是一根根通体黝黑、由苏氏精钢与上等木料结合而成的“倒头就睡枪”。那冷硬的枪身,复杂的机括,在天光下闪烁着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冰冷光泽。
而在军阵的最前方,四尊用厚布遮盖的庞然大物,静静地停放在特制的炮车之上。那狰狞的轮廓,即便隔着厚布,依旧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这,便是苏哲离开京城前,留下的一张底牌。
王臻走到军阵前的高台之上,赵德则快步跑向那四尊庞然大物,脸上带着一种既骄傲又担忧的复杂神情,开始指挥匠人们揭开炮衣,进行最后的检查。
看着台下那两千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王臻心中豪情万丈,但作为这支力量的实际掌管者,他必须确认最后的问题。他的目光转向了身旁刚刚跟上来的赵德。
“赵德,这些……都没问题吧?”
赵德正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门“岁月静好”原型炮那冰冷而光滑的炮身,闻言,身体不由自主地一僵。他抬起头,脸上满是挣扎,结结巴巴地说道:“王……王大人,将士们操练了月余,日夜不休,自是没……没问题的。可是……可是这些家伙……”
他指着那些火枪和火炮,声音都在发颤:“这些……可都还是试……试用品啊!尤其是这四门炮,咱们总共就……就试射了不到二十次!那‘倒头就睡枪’的弹簧,虽说按侯爷的法子改……改过了,可终究没上过真正的战场……这万一……万一要是炸了膛……”
一个“炸膛”,道尽了所有火器匠人心中最深的恐惧。那不仅意味着武器的损毁,更意味着使用者非死即残,甚至会引发整个军阵的崩溃!
“住口!”
王臻一声怒喝,如同平地惊雷!他一把冲过去,双手死死地抓住赵德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双目圆瞪,眼中布满了血丝。
“赵德!你给我清醒一点!”他几乎是咆哮着吼道,“你看看外面!看看那狼烟!你听听那杀声!侯爷为了查明真相,为了大宋的将来,如今在外九死一生!周指挥使和殿前司的弟兄们,此刻正在宫门前用命为我们争取时间!你我二人,受侯爷知遇之恩,得韩相公鼎力相助,耗费了国库多少钱粮,倾注了多少心血,为的是什么?”
王臻的手指,几乎要嵌进赵德的骨头里:“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在这里担心炸膛吗!现在不是试不试用的问题!是再不动手,官家就要驾崩,大宋就要变天了!苏哲!韩琦!周勇!我们所有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他猛地松开手,指着那两千名沉默的士兵,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这是侯爷留给我们,留给官家,留给大宋最后的底牌!你我,便是执掌这张牌的人!我们没有退路!”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又如同一锅烈酒,从赵德的头顶浇下,让他瞬间从技术匠人的偏执与恐惧中惊醒。他看着王臻那双赤红的眼睛,看着远处冲天的狼烟,再看看眼前这支凝聚了他们无数心血的军队,胸中一股热血猛然上涌,所有的犹豫与害怕,在这一刻尽数被责任与忠诚所取代。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挺直了腰杆,那平日里略显佝偻的背影,此刻竟也变得如山般可靠。
“大人!我明白了!”
王臻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转身,面对着台下两千将士,猛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剑指宫城方向!
“神机营的将士们!”
他的声音,传遍了校场的每一个角落。
“数月以来,你们在此秘密操练,不见天日!你们手中的,是侯爷亲手打造的当世神兵!你们所学的,是足以颠覆战局的无上杀法!世人不知你们的存在,朝廷不知你们的勇武!但今天,就是向天下人证明你们价值的时候!”
“宫城之内,奸臣作乱,叛军围城!官家危在旦夕,社稷悬于一线!”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将佩剑高高举起,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
“随我,勤王救驾!”
“吼!”
台下,两千名士兵如同一个人般,举起了手中的火枪,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
那吼声,是压抑已久的爆发,是利刃出鞘的宣言!
“开营门!”
随着王臻一声令下,神机营造司那沉重而厚实的大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缓缓向两侧打开。
一支前所未有的军队,正踏着坚定的步伐,第一次,向这个世界,露出了它足以撼动乾坤的,狰狞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