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谷的硝烟尚未散尽,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焦土的味道,在午后的山风中凝结不散。
苏哲没有立刻整队出发。他只是沉默地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看着那些年轻而熟悉的面孔,如今却已是冰冷的尸体。他们的身上,还残留着与敌人搏命厮杀的痕迹,脸上却凝固着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绝。
赵勇跟在他的身后,这位在战场上如猛虎下山般的汉子,此刻却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地汇报着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家庭的破碎。
苏哲没有说话,他只是走到一具年轻士兵的尸体旁,缓缓蹲下身。那士兵的胸口插着一柄断掉的朴刀,但他手中紧握的长枪,却依旧死死地刺入了身下敌人的咽喉。苏哲伸出手,轻轻地为他合上了那双怒睁的双眼。
“厚葬他们,”苏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沉重,“每一个阵亡的弟兄,都要记下名字,报于枢密院。”
“侯爷……”赵勇的声音哽咽了。
“去办吧。”苏哲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幸存的、满身浴血、神情麻木的将士。
就在此时,一名负责警戒的斥候飞马而来,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报侯爷!京中来人!是周指挥使的亲兵,言说宫中叛乱已平,请侯爷即刻入宫面圣!”
苏哲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转过身,看着那个从始至终都紧紧跟在他身边,抓着他衣甲不放的王狗儿。
经历了一场如此惨烈的血战,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脸上却不见了最初的恐惧。他的眼神中,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坚定与沉静。他看着苏哲,那目光中充满了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仿佛只要这个男人在,天塌下来,他也不怕。
苏哲伸手,轻轻地揉了揉他那沾满尘土的头发,声音温和了些许:“狗儿,别怕,我们……回家了。”
半个时辰后,开远门大开。
残存的一千五百名神机营将士,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踏入了汴京城。他们没有高奏凯歌,没有振臂欢呼,只有一片沉默。然而,他们身上那未干的血迹,破损的铠甲,以及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凛冽杀气,却让所有前来迎接的禁军将士和沿街的百姓,都为之肃然起敬,纷纷退避让道。
这支沉默的军队,如同一柄刚刚饮饱了鲜血的绝世凶刃,锋芒毕露,令人不敢直视。
苏哲没有换下那身沾满了血污与尘土的铠甲,他只是将王狗儿抱上自己的战马,护在身前,便在周勇亲率的殿前司禁军的护卫下,一路向着皇城缓缓驶去。
……
大内,崇政殿。
枢密使韩琦与欧阳修等几位重臣,站在百官之首。韩琦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满是疲惫,但那双老眼,却依旧锐利如鹰,闪烁着一丝等待的焦灼。
龙椅之上,仁宗皇帝赵祯端坐。他的面色依旧苍白,显然这场突如其来的宫廷之变,让他耗费了巨大的心神。但他那双曾经温和的眼眸,此刻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与冷厉所取代。
整座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决定大宋国运的风暴,虽然在京城之内已经平息,但真正的结局,却还未到来。一切的谜底,都在那个奉旨查案,生死未卜的武安侯——苏哲身上。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宣,武安侯苏哲,觐见——!”
随着内侍一声高亢的唱喏。
当看清来人的那一刻,整个大殿的文武百官,都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丝疑惑。
苏哲穿着一套铠甲,但铠甲上面血迹斑斑,仿佛经历过一场大战。
在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郎。那少年满身尘土,身上的布衣也血迹斑斑,神情怯懦,却死死地抓着苏哲的手。
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无比怪异的组合上。他们的呼吸,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苏哲牵着王狗儿,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大殿中央。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行跪拜大礼,那身沉重的、带着杀伐之气的铠甲,在寂静的大殿中,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他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迎上了龙椅之上,那双同样在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随即,他松开王狗儿的手,从怀中,极为珍重地,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却依旧能辨认出是明黄之色的布料。布料的一角,还残留着几缕金线。
苏哲将这半块黄布高高举起,声音不大,却沙哑得如同金石摩擦,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响彻在崇政殿的每一个角落。
“陛下!臣,奉旨查案,幸不辱命!”
“于川蜀之地,寻回当年被奸人所换的皇子!此乃信物!”
“今日京郊卧虎谷,曹氏叛逆伏兵五千意图谋害皇子,已被臣率神机营,全数歼灭!”
轰!
这三句话,如同一道道九天惊雷,在文武百官的耳边轰然炸响!
寻回皇子?!
曹氏伏兵五千,全数歼灭?!
每一个消息,都足以让这座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的朝堂,再次天翻地覆!
满朝文武,瞬间哗然!惊骇、质疑、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少年。
“肃静!”
一声沉喝,来自韩琦。这位须发皆张的老相公,此刻激动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龙椅之上,仁宗皇帝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他双手死死地抓住龙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被苏哲护在身后的少年,呼吸,在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韩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韩琦立刻会意,他快步走下台阶,来到苏哲面前。这位位极人臣的枢密使,在接过那半块黄布时,双手竟也在微微颤抖。他仔细地端详着,辨认着那上面独有的皇家织造纹路与金线材质,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面向龙椅,声音嘶哑地禀报道:“陛下……确是……确是当年您亲笔所书,用以赐福的圣旨!”
物证确凿!
整个大殿的气氛,在这一刻凝固到了极点!
仁宗皇帝再也无法安坐于那冰冷的龙椅之上。他缓缓地,有些踉跄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下了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台阶。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短短的十几步距离,他仿佛走过了十三年的漫长岁月,走过了无数个日夜的思念与煎熬。
满朝文武,皆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他走到了那个少年的面前。
王狗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子威仪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想往苏哲身后躲。
苏哲却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对他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少年看着苏哲那双沉静的眼睛,心中的恐惧竟奇迹般地平复了许多。他鼓起勇气,抬起了那张沾满灰尘的小脸。
仁宗看着眼前这张既陌生又仿佛有些熟悉的脸,看着那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韩琦,欧阳修……随朕,移步后殿!”
后殿之内,只剩下君臣寥寥数人,气氛比大殿之上要沉重许多。
王狗儿有些不知所措,但在苏哲鼓励的目光下,还是坐了下来。
“让朕……看看你的脚。”仁宗的声音里,带上了恳求的意味。
王狗儿犹豫了一下,缓缓抬起了头,在苏哲的帮助下,脱去了左脚布鞋与布袜。
仁宗颤抖着蹲下身,这位九五之尊,此刻只是一位心怀忐忑的父亲。
他伸出布满沧桑的手,轻轻握住了那只瘦弱而布满伤痕的小脚。
下一刻,当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少年左脚小趾旁那多出来的一小节趾骨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这位富有四海、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再也抑制不住内心那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情感。十三年的丧子之痛,十三年的日夜煎熬,十三年的苦苦追寻,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热泪,从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是朕的孩儿……”
他一把将那个瘦弱的少年紧紧地、紧紧地搂入怀中,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是朕的孩儿回来了!”
他放声痛哭,哭得像一个终于找回了失落珍宝的孩子,那压抑了十三年的悲恸与狂喜,在这一刻,响彻了整座崇政殿!
人证、物证、血脉之证俱全!
片刻之后,仁宗亲自牵着王狗儿,脸上虽带着泪痕,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重新走回崇政殿。
满朝文武看到君王父子相拥相携的场景,再无任何疑虑。
韩琦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整理衣冠,对着龙椅的方向,再次郑重跪倒,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
“臣,韩琦,恭贺陛下寻回皇子!”
他身后,欧阳修、富弼等一众大臣,也纷纷反应过来,激动地跪倒一片!
最后,整个崇政殿的文武百官,如同一片被风吹过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山呼之声,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冲破了宫殿的穹顶,响彻了整个汴京的天空!
“恭贺陛下寻回皇子!国本得固!江山永昌!”
“恭贺陛下寻回皇子!国本得固!江山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