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善的声音温婉,却如最温柔的绞索,缓缓收紧,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圣僧,勘破情劫,明心见性。
他斩断红尘了。
这几句话,将陈光蕊夫妇心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碾成了齑粉。
殷夫人身子剧烈一晃,若非陈光蕊死死扶住,已然瘫倒在地。
“胡说!”
红孩儿第一个炸了,三昧真火在他瞳孔深处疯狂跳动。
“我师父……呸!那和尚怎么可能说这种话!他爹娘都在这儿,他斩个屁的因果!”
“小施主,慎言。”
妙善的脸上依旧是那悲天悯人的微笑,可那笑意落在众人眼中,比凛冬的寒风还要刺骨。
“圣僧的境界,非尔等俗人所能揣度。他早已跳出三界,身在五行之外,父母亲缘,于他而言,不过是前世浮尘,一段旧梦罢了。”
“放你娘的狗屁!”
孙悟空再也按捺不住,手中金箍棒朝地面重重一顿!
轰!
坚硬的石板路应声炸开蛛网般的恐怖裂痕。
“俺老孙最听不得你们这套虚情假意的屁话!”
他那双火眼金睛灼灼地刺向城楼,声若奔雷。
“让那唐三藏滚出来见我!”
“俺倒要当面问问他,他那颗心,是不是石头做的!爹妈的养育之恩,是不是说不要就不要了!他一个娘生肉养的,还不如俺老孙一个石猴!”
孙悟空的怒吼,裹挟着滔天妖气,凶狠地撞在西梁女国的城墙之上。
那笼罩全城的寂灭佛光一阵剧烈的翻涌、波动。
城墙上数十面巨大的“卍”字佛旗,被这股妖气冲刷得疯狂抖动,光芒瞬间黯淡了三分。
城楼上的女王与一众女尼,脸色齐刷刷地发白。
妙善那万年不变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僵硬。
她显然没算到,这泼猴竟敢如此猖狂,当着她的面,要以凡俗伦理,撼动圣僧的无上道心!
“妖猴,你放肆!”
“结阵!拿下这妖猴,为我佛国除魔!”
城下的尼姑兵被妖气一激,凶性毕露,纷纷举起戒刀,口中诵念起晦涩的经文,一股股灰败死寂的佛力开始疯狂汇聚。
大战一触即发。
“住手。”
一个清朗的声音悠悠传来,其中藏着一分挥之不去的疲惫。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众人循声望去。
子母河畔,一块青石之上,一名身穿月白僧袍的僧人,缓缓站起了身。
他面容俊秀,气质干净得不染尘埃。
那双眼眸,清澈见底,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世间一切虚妄。
正是唐三藏,陈袆。
他来了。
他一步步走来,步伐不快,却似踏着某种玄奥的韵律,引动天地附和。
周遭的草木,竟都因他的靠近而微微俯首。
如拜真佛。
“我儿……”
殷温娇看见那张脸的瞬间,思念与委屈化作决堤的泪水,汹涌而出。
陈光蕊亦是虎目含泪,嘴唇剧烈颤抖,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近了。
更近了。
然而,唐僧的目光,却平静地越过了他们。
他只是淡淡扫过孙悟空,扫过红孩儿,最后落在那群剑拔弩张的尼姑兵身上。
“退下。”
声音依旧温和,却蕴含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严。
那些杀气腾腾的尼姑兵,闻声竟真的如奉佛旨,瞬间收刀躬身,恭敬地退到一旁。
“参见圣僧。”
城楼上的女王,也朝着唐僧的方向,盈盈一拜,神情是发自骨子里的恭敬与虔诚。
唐僧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他终于走到众人面前,停步。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撩起僧袍,对着陈光蕊和殷夫人,这两个生养他的凡人父母,端端正正地,双膝跪地。
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深深叩拜下去。
“孩儿陈袆,见过父亲,见过母亲。”
他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地,声音平静,听不出半分喜悲。
这一跪,把所有人都跪懵了。
孙悟空抓耳挠腮,看不懂这和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红孩儿也是一脸费解。
陈光蕊夫妇更是慌得手足无措,想去搀扶,又不敢。
“你……你这是何意?”
陈光蕊的声音都在发颤。
唐僧缓缓抬起头,那张俊秀绝伦的脸上,依旧是古井无波的平静。
“父亲母亲,生我养我,此恩,大于天。”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今日一拜,是为孩儿陈袆,拜谢父母生养之恩。”
“自此之后……”
“尘缘已了,因果两清。”
话音落地,石破天惊!
“世间再无陈袆,唯有西天取经人,玄奘。”
轰!
这句话,比世上任何刀剑都要锋利,都要伤人!
殷温娇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你……你这个孽子!”
陈光蕊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地上那个平静的身影,气血攻心,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骂不出来。
一拜,了断尘缘?
好一个佛门高僧!
好一个绝情绝义的得道圣僧!
“哈哈……哈哈哈哈!”
孙悟空突然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与讥讽。
他看明白了。
这和尚,不是不懂孝道。
他太懂了!
正因为懂,他才用这最“合乎礼法”的仪式,来行最无情之事!
他这一跪,是在昭告三界。
父母的恩,我还了。
从今往后,谁也别想再拿“孝道”二字,来束缚我玄奘的取经路!
“好!好一个因果两清!”
孙悟空扛起金箍棒,一步步走到唐僧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昔日的师父。
“和尚,父母生养之恩,你一拜了之。”
他声音冰冷。
“那君臣之义,人皇之命,你又当如何?”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那份金灿灿的圣旨,当着唐僧的面,唰地一声,悍然展开!
属于大唐人皇的浩荡龙气,冲天而起!
“南赡部洲,大唐人皇陛下有旨!”
孙悟空的声音,此刻不再是妖猴的嘶吼,而是代天宣宪的洪钟大吕,威严霸道,响彻云霄!
“朕之御弟陈袆,德才兼备,品性纯良,堪为国之栋梁。”
“今闻西梁女王贤淑端庄,与朕御弟乃天作之合。”
“朕,以人皇之名,为此二人,赐下婚书!”
“此乃人伦大道,亦是君臣法理!”
念完,孙悟空将燃烧着人道龙气的圣旨,几乎递到了唐僧的脸上。
他盯着唐僧那双清澈却无情的眼睛,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玄奘法师,贫僧问你。”
“这道人皇圣旨,你跪,还是不跪?!”
“你若不跪,我们便承认你是了却红尘,再非大唐御弟!你也没资格代表大唐取经!”
“你这西经,还取个什么名堂?”
“俺老孙也是红尘之人,也该回我的花果山,不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