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台城。
这座本该是南朝权力与荣耀巅峰的宫阙,此刻却如同一口巨大的、正在缓缓盖上的棺材,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恐惧和疯狂。宫墙之外,北秦黑色的军旗遮天蔽日,金鼓杀伐之声隐隐可闻;宫墙之内,则是另一种形式的杀戮和绝望,正由它的主人——皇帝刘劭,亲手酿造。
自从京口陷落、北秦兵临石头城的消息传来,刘劭心中那根紧绷的、本就脆弱的弦,彻底崩断了。巨大的、无法排遣的恐惧,如同毒液般迅速侵蚀了他全部的理智,将其转化为一种歇斯底里的暴虐和多疑。
他不再上朝,整日蜷缩在昏暗的寝殿深处,或是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殿内来回踱步,眼中布满了血丝。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也许是风声,也许是宫人的脚步声,甚至是他自己甲叶的摩擦声——都能让他惊跳起来,厉声喝问:“谁?是谁?是不是有人要来害朕?!”
“陛下,无人敢害陛下……”内侍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撒谎!你们都在骗朕!”刘劭猛地抽出佩剑,剑尖直指内侍,面容扭曲,“朕知道!你们都想朕死!想拿朕的人头去向北秦请功!是不是?说!”
寒光一闪,那名内侍甚至连求饶都来不及发出,便倒在了血泊之中。殿内其余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
这并非个例。数日之间,已有数十名内侍、宫女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过失,甚至只是因为刘劭觉得他们的眼神“不忠”,便惨遭虐杀。台城之内,人人自危,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
他的多疑和暴虐,很快从宫内延伸到了朝堂。
一日,他突然召集还留在建康、未来得及逃走的文武大臣。百官惴惴不安地步入大殿,看到的却是御阶之下尚未清洗干净的血迹,以及高踞龙椅上、眼神涣散又锐利的皇帝。
“尔等食君之禄,国难当头,为何束手无策?!”刘劭的声音嘶哑,如同夜枭,“是不是早已暗中通敌?是不是觉得朕这个皇帝坐不稳了,想另寻新主?嗯?!”
他猛地抓起一份根本不知从何而来的“密报”,掷于殿下,咆哮道:“有人告发!尔等之中,有人与城外的刘骏逆贼暗通曲款,还有人私通北秦王镇恶!是谁?自己站出来!否则,休怪朕无情!”
群臣骇然,纷纷跪倒,口称冤枉。但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生长。刘劭根本不容辩解,凭着自己的臆想和早已混乱的逻辑,手指连点:
“你!昨日为何称病不朝?定是心中有鬼!”
“还有你!朕见你与北岸来的商贾窃窃私语,必是细作!”
“还有……”
他每点一人,身旁如狼似虎的宿卫便立刻上前,将其拖出朝班,不顾其哭喊挣扎,当场便在大殿之上杖毙或斩首!顷刻间,便有数位大臣血溅丹墀,肝脑涂地。
朝堂变成了屠宰场。幸存的大臣们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一些年迈者甚至当场昏厥。自此,再无大臣敢轻易进言,整个建康的行政系统彻底瘫痪,剩下的只有恐惧和沉默。众叛亲离,已不是迹象,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在现实的军事和政治手段全部失效后,刘劭如同所有陷入绝境的独夫一样,开始疯狂地寻求超自然力量的庇护。他更加宠信和依赖那个将他引上弑父邪路的巫师严道育。
严道育此刻也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只能硬着头皮,陪着刘劭在这条疯狂的道路上走到黑。她在宫中设下法坛,整日焚香作法,烟雾缭绕,符咒乱飞。她告诉刘劭,北秦军队有“妖法”助阵,需以更强大的“巫术”破之;她声称宫中有“内鬼”破坏了风水,需用童男童女的鲜血祭祀,方能驱邪避祸。
刘劭对此深信不疑。他竟然真的下令抓捕城内幼童,送入宫中作为“祭品”!一时间,建康城内百姓的哭喊声与台城内的鬼魅作法声交织在一起,将这帝都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偶尔,在严道育的蛊惑和药物的刺激下,刘劭也会爆发出短暂的、虚假的勇气。他会突然披甲持剑,登上台城城楼,望着西郊连绵的北秦军营,发出一些语无伦次的咆哮和诅咒,下令城防军队出城“破敌”。但此刻的建康守军,早已军心涣散,谁还会去执行这种无异于自杀的命令?命令发出,往往石沉大海,无人响应,只留下刘劭一人在城头如同小丑般嘶吼。
台城,这座冰冷的宫城,已经彻底变成了刘劭自我囚禁和最终疯狂的牢笼。他杀的人越多,就越觉得孤独;越依赖巫术,就越发虚弱;越表现出暴虐,内心就越是恐惧。
他知道,城破是迟早的事。王镇恶不会放过他,刘骏不会放过他,北秦的那个皇帝更不会放过他。他弑父篡位,倒行逆施,早已天怒人怨,天下虽大,已无他容身之处。
这种清晰的、无处可逃的末日预感,像毒蛇一样日夜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最后的时光,在极度的恐惧、暴虐、迷信和彻底的孤立中,扭曲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模样。
困兽犹斗,其状愈惨,其亡愈速。建康城内,最后的疯狂正在上演,而这疯狂的火焰,正加速着这座城池,以及南朝最后一位皇帝的最终毁灭。宫墙外秦军工兵挖掘地道的沉闷声响,仿佛是为他敲响的送葬鼓点,一声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