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政学的图书馆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页的声响。
午后的阳光透过穹顶的玻璃,洒落在一排排书架上,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沉。陈琅猛地睁开眼,指尖还死死攥着一本封面烫金的线装书,纸页边缘被摩挲得发毛起卷,带着经年累月的温润触感。
后脑勺没有预想中的钝痛,身上也不是粗粝磨人的麻布短褐 —— 是件月白色的现代改良汉服,衣襟绣着细巧的云纹,领口滚着浅青的镶边,料子柔软得不像话,贴在皮肤上,暖得让人恍惚。
“琅儿,看书也能睡着?”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几分治学人的严谨,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温厚。陈琅浑身一僵,像是被无形的线拽住了魂魄,缓缓转过头。
撞进眼帘的是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鬓角染着几缕霜白,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眸清正锐利,眉峰间那股经世致用的风骨,竟与记忆里的王朴公如出一辙。是他的导师,那位专攻五代史的历史学教授,毕生都在研究后周至燕初的制度变迁。
教授伸手,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他手里的书:“这版《大燕书》孤本,是托了三馆的关系才借来的,你倒好,抱着它睡了半个时辰,口水都快滴到‘漕运改制’那一页了。”
陈琅的视线猛地砸在书页上。
泛黄的宣纸上,墨色苍劲,“显德元年,流民陈琅于汴水西岸得十五钱,始通商道,合李二开粮行,薄利多销,避乱兵之祸……” 一行小字映入眼帘,笔迹熟悉得让他心口发紧 —— 那是他当年在洛阳府衙拟《商政疏》时,惯用的笔锋。
他颤抖着翻页,指尖划过 “建义仓、通漕运,流民归田者三万余户”“改良连弩,助周扫平割据,一统寰宇”“柴荣托孤,陈琅辅熙诲稳基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千年的时光里跳出来,撞得他胸腔发闷。翻到末卷,“赵氏建宋,熙诲起兵复周,改元建燕,是为燕太祖;燕云归复,天下一统,再无战乱” 几字,墨色略深,像是当年他咳着血,在明堂冷室里一笔一画添上去的。
胸腔里的情绪突然决堤,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将 “国泰民安” 四个字浸得模糊。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跨越千年的哽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王朴公……”
教授愣了愣,推了推眼镜,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喊起王朴了?做什么噩梦了?”
陈琅却不管,只是攥着《大燕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泪水越流越凶,嘴角却忍不住上扬,笑得又哭又笑,眼底是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有卸下千斤重担的释然:“学生不负天地,不负陛下,成了…… 真的成了。”
他想起汴水西岸那半块霉包子,想起李二憨厚的笑脸,想起漕运船上遭遇的风浪,想起义仓里堆积如山的粟米,想起燕云百姓第一次种上冬麦时,脸上露出的踏实笑容。
他想起王朴公当年握着他的手,在沙盘上勾勒漕运图,说 “治国者,先安民生”;更想起柴荣临终前的病榻场景 —— 烛火摇曳,龙床之上的帝王形容枯槁,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嵌进他的骨血里:“琅卿,天下初定,赵氏兄弟兵权过重,朕心难安。护好宗室,稳住熙诲,莫让这一统江山,再陷分裂!” 那声音嘶哑,却字字千钧,成了他此后半生的执念。
他想起自己如何借商脉织就天罗,制衡赵氏兵权;如何在陈桥驿暗布棋子,为柴熙诲留存实力;如何护着柴氏宗亲固守金陵,静待时机;更想起那些最难熬的日子 —— 被柴氏兄弟猜忌,怕他功高震主,将他软禁明堂。冷室里只有那盏青铜灯燃到天明,他趴在案上改《九州志》,咳得撕心裂肺,血溅在纸页上,却仍在字里行间补全复周建燕的方略,只为践行那句托孤之诺。
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夜,那些殚精竭虑的谋划,那些被所护之人猜忌的孤独,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都在这一刻有了归宿。他真的做到了 —— 柴荣创下的一统基业没有完全崩塌,柴周宗室得以保全,赵氏虽曾建宋,最终却被柴熙诲覆灭。柴熙诲复周建燕,是为燕太祖。此后再无弱宋的憋屈,再无乱世的流离,天下百姓能安稳种田,学宫的孩童能灯下读书,他当年在《九州志》残页上勾勒的 “神州天国”,真的化作了纸上春秋。
教授递来一张纸巾,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无奈与疼惜:“这孩子,读史读得入了魔。后周一统天下却遭赵氏篡权,幸得柴熙诲复周建燕,才免了乱世轮回,确实让人感慨,可你也不必如此动情。”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大燕书》上,“你向来推崇陈琅这位辅臣,说他以商济世、以智安邦,是燕朝开国的隐形基石,如今是把自己代入进去了?”
陈琅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指尖抚过纸页上的墨迹,眼眶又热了。他抬头看着教授,这位神似王朴公的老人,此刻正用治学人的眼光打量着他,眼里满是鼓励。
“不是代入,” 陈琅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是真的…… 盼了太久。”
他想起最后弥留之际,躺在明堂的冷室里,窗外是洛阳的春色,牡丹开得正盛,香气漫进冰冷的屋子。他望着那盏即将燃尽的青铜灯,火苗微弱却执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陛下,臣守住了。
如今,他在千年后的燕园醒来,手里捧着记载着那段 “太平” 的史书,身边坐着神似恩师的人,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圆满。
教授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给他续了杯温水:“喝点水缓缓。这《大燕书》记载的‘陈半帝’,虽是野史孤本,却写得详实,尤其辅弼柴熙诲复周建燕、安定天下的部分,条理清晰,倒像是亲历者所书。你若感兴趣,我们可以好好研讨研讨,说不定能补全后周一统到燕朝开国那段历史的空白。”
陈琅端起茶杯,温热的水滑过喉咙,熨帖了心底的波澜。他低头看着《大燕书》,封面上的烫金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千年不散的星光。
谢过教授,他攥着书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地走出图书馆。
刚踏出大门,一阵暖风裹着花香扑面而来,他猛地顿住脚步,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差点站不稳。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呼吸都忘了。
穿流的人群里,许多人都穿着款式各异的汉服 —— 有的绣着繁复的缠枝莲,有的是简约的直裾,料子光鲜,走线工整,再也不是他记忆里补丁摞补丁的麻布短褐。人们脸上带着从容的笑意,步履轻快,没有乱世里的惶惶不安。
更让他心惊的是空中 —— 一条条银灰色的轨道凌空架起,没有车轮摩擦的声响,一列列流线型的车厢悄无声息地穿梭而过,速度快得惊人,却稳得不见颠簸。
远处的高楼拔地而起,却不是他熟悉的夯土城墙或木构宫殿,而是钢筋水泥筑就的摩天楼宇,却巧妙地嵌着飞檐翘角、亭台楼阁的形制,传统与现代撞在一起,竟和谐得不可思议。楼宇间车流如织,却听不到战马嘶鸣,只有隐约的、温和的引擎声。
“这…… 这是……”
陈琅的嘴唇哆嗦着,手里的《大燕书》差点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旁边的廊柱,指尖触到冰凉光滑的材质,才发现那是打磨得极好的石材。
他使劲眨了眨眼,又掐了自己一把,疼得清晰。不是梦,不是幻觉。
他记忆里的世界,是泥泞的官道,是烧杀抢掠的兵卒,是食不果腹的流民,是燃到天明也暖不透的明堂冷室。可眼前的一切 —— 干净的街道,安稳的人群,飞天的轨道,入云的楼阁,还有那些穿着体面汉服、笑容安然的人……
这比他当年在《九州志》上勾勒的 “神州天国”,还要繁华,还要太平。
巨大的冲击让他脑子一片空白,喉咙里涌上腥甜,却不是当年咳血的痛感,而是极致的激动与恍惚。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带着彻底的、无憾的狂喜。
他差点就疯了 —— 疯在这跨越千年的圆满里,疯在自己穷尽一生追求的太平盛世,竟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阳光洒在他身上,暖得发烫。陈琅抬手,轻轻抚摸着胸前的《大燕书》,泪水模糊了视线,却笑得无比开怀。
陛下,王朴公,李二,还有那些乱世里挣扎的百姓…… 你们看啊。
太平了,真的太平了。
这山河无恙,这人间烟火,这盛世繁华,如你们所愿,如我所愿。
他站在燕园的暖阳里,望着眼前的人间仙境,终于彻底放下了所有执念,安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