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是个顽皮的货郎,挑着河泥的腥气和芦苇的白絮,在河埠头的青石板上兜兜转转。
姬永海蹲在石板上,石板被白日的日头晒得余温未散,透过薄薄的粗布裤管熨着大腿,倒成了这凉夜里难得的暖。
他望着父亲姬忠楜撒网的动作,那网绳在父亲手里活像条刚出水的鳝鱼,被手腕轻轻一抖,便在空中绷出一道银亮的弧线——不是生硬的直线,是带着韧劲的弧,像老弓射出的箭,却比箭更懂与风周旋。
网落进水里时没什么声响,只搅碎了满河的月光,那月光本是铺在水面的银箔,此刻碎成千万片,顺着水波漂,倒像是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河里,又被鱼群衔着游向深处。
河埂上的“忠”字牌还在闹。
那几块钉在老槐树上的木牌,红漆早已被风雨啃得斑驳,露出底下的木纹,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
风大起来时,木牌便被拽得左右乱撞,“咯啷——铛——”,声音初听像谁家的铜锁没扣紧,细听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执拗,像个迷路的老妪在暗处反复念叨。
风再急些,响声便密起来,“啷啷啷”连成一串,倒像是有人捧着串生锈的铃铛在跑,铃铛撞着铃铛,慌里慌张的,听得人后颈发麻。
姬永海的后颈突然沁出层冷汗。
他十三岁的年纪,正是听不得鬼故事又偏爱凑上去听的光景。
前几日在晒谷场,三奶奶纳着鞋底讲过“勾魂铃”的故事,说夜里听到铃铛响,便是鬼差来锁人,那声音越急,离得越近。
此刻这“忠”字牌的响动,竟和故事里的描述丝丝入扣。
他偷偷瞟了眼河面,墨黑的水波里像是藏着无数双眼睛,眨一下,便有圈涟漪漫过来,轻轻舔着他脚边的石板。
大脑像被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堵着,连呼吸都带着滞涩——吸气时总觉得有冷风顺着喉咙往肺里钻,呼气时又像有只手攥着胸口,让气吐不净。
“爹!”他的声音突然炸开,像炮仗在空荡的夜里响。
“有鬼!是勾魂铃!它要抓我——”
尾音被恐惧扯得发颤,像根快绷断的弦。
姬忠楜正往回收网的手猛地顿住,手里的网绳“啪”地滑下去几寸。
他顾不上捡,转身就往岸上跑,赤脚踩在湿滑的泥地里,溅起的泥点打在裤腿上,像撒了把黑豆。
“永海!别怕!爹在!”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抖,不是怕鬼,是怕水里那个慌了神的儿子——这孩子是家里的长子,将来要顶门立户的,可不能出事。
姬永海早已忘了该怎么跑。
他只知道要扑向父亲,那是这黑夜里唯一的光亮。
他张开胳膊,像只学飞的雏鸟,脚下却被块翘起来的石板绊了个趔趄。
身体往前冲的势头收不住,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就在眼前,指尖都快碰到父亲的衣角了。
却偏偏擦着父亲的胳膊扑了过去——“扑通”一声,整个人扎进水里的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朵里炸开,像擂鼓,震得耳膜生疼。
河水不算深,却冷得像冰。
姬永海在水里乱扑腾,嘴里灌满了带着腥味的水,那味道像把钝刀子,刮得喉咙火辣辣的。
他想喊,却只能吐出串串气泡,眼前的河水浑浊一片,分不清上下,只觉得有无数冰冷的手在拽他的腿。
就在他快要憋不住气时,头发突然被狠狠攥住,那力道生猛得像要把他从水里拔出来。
他的脑袋“嗡”地露出水面,第一口吸进的风带着水汽,凉得他肺都在疼,嘴里却还在含糊地喊:“铃……铃铛……”
姬忠楜把儿子拖上岸时,自己的褂子早已湿透,贴在背上像层冰凉的壳。
他没顾上喘口气,先顺着那“铛铛”声望去——月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织出张碎银网,网住了那几块摇晃的“忠”字牌。
风正从河对岸钻过来,带着稻田的稻香,推着木牌撞在一起,响声便时急时缓。
站在水边时,水声、风声、虫鸣声混在一起,倒像给这响动盖了层被子。
可到了岸上,那声音便掀开被子钻出来,在寂静里横冲直撞,确实像有双无形的手在摇铃。
父子俩这一番折腾,篓里的鱼早借着慌乱蹦回了河。
.姬永海看着水面上漂着的几片鱼鳞,像被撕碎的锡纸,心里又悔又怕。
他等着父亲骂,可姬忠楜只是蹲下来,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他脸上的水,指着摇晃的木牌说:
“你瞧,那不是鬼,是风在逗它玩呢。”
他捡起块小石子,轻轻弹在木牌上,“铛”的一声脆响,像谁敲了下铜盆。
“这世上的怕,多半是自己吓自己。”
他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沙哑,却比石板还稳,“你是大哥,将来要护着弟弟妹妹的,这点响动就慌了神,往后怎么扛事?”
姬永海低下头,看见父亲手背被网绳勒出的红痕,像条蜿蜒的小蛇。
从那以后,再跟父亲来捕鱼,他总被父亲拽在身边——有时是让他扶着鱼篓,有时是教他辨水流的方向,父亲的手总在他能碰到的地方,像根定海神针。
“永海,把姜筐拎过来。”昊文兰的声音从岸上传来,像根温温的棉线,把河边的静谧串了起来。
姬永海抬头,看见母亲从自留地方向走来。她的裤脚卷到膝盖,沾着的黑泥里还嵌着几根青草,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怀里的生姜裹着新鲜的湿泥,黄澄澄的姜芽顶着头绿帽,像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娃娃,怯生生的。
月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不是霜,是经年累月的辛苦熬出的白,比棉花还轻,却比石头还沉。
她走得很慢,脚底板在泥地上碾出浅浅的坑,每一步都像在跟土地较劲。
“蔡会计家三丫头生了疹子,”
.昊文兰把生姜放进竹筐,指尖在姜皮上轻轻摩挲,像在给孩子掖被角,“这嫩姜熬水擦身子最管用,顺带让他家尝尝鲜。”
她说话时,眼角的皱纹里还卡着点泥土,可眼神里的温和,比月光还软。
姬永海注意到,母亲左手的食指缠着块破布,那是早上刨姜时被石头硌破的,血渍透过布渗出来,像朵蔫了的小红花。
河对岸的老槐树下,几个妇女凑在一盏马灯下纳鞋底。
灯芯跳着橘色的火苗,把她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像群歪歪扭扭的稻草人。
说话声顺着水流漂过来,像刚捞上来的水草,缠缠绕绕的。
“还是忠楜家会做人,”
二队的张婶扎着针,声音尖得像锥子。
“蔡会计、刁队长常来走动,他家娃谁敢动一根手指头?
前阵子三队的愣头青想欺负永英,被刁队长瞪一眼,吓得屁滚尿流。”
“前阵子批斗‘投机倒把’,二队老田家就多卖了两斤鸡蛋,被游街时脖子上挂的篮子都磨破了。”
另一个声音接了话,带着点幸灾乐祸的酸,“忠楜家年年卖生姜换钱,不也没事?这门道,一般人学不来。
去年我看见忠楜媳妇给蔡会计送新腌的姜,用红布包着,那殷勤劲儿……”
“他家永海在学校当班长,永英能去大队部发药,永兰学缝纫机。
第三个声音慢悠悠的,针穿过厚布的“嗤啦”声格外清晰。
“哪样不是沾着干部的光?
这世上的路,有人铺就是好走。
咱没那本事,娃就只能在地里刨食。”
姬永海拖着姜筐往岸上走,筐绳勒得手心发红,像要长出朵红疹子。
他比谁都清楚,那些话里的“光”,是父母用多少个起早贪黑焐热的。
去年秋收后请干部吃饭,母亲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全煮了。
那些鸡蛋,平日里永英发烧想吃个整的,母亲都只敢敲个蛋花在粥里。
那天夜里,他起夜时看见母亲在灶房里数鸡蛋,数一个,叹口气,像在数日子。
最后一个鸡蛋放进篮子时,她摸了又摸,眼里的不舍像要溢出来。
父亲则在油灯下补渔网,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座佝偻的山。
网眼里的破洞密密麻麻,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父亲的手指被网绳勒出了血,他只是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吮,又继续缝,线在破洞间穿梭,像在缝补生活的漏洞。
开春请客时,父亲为了条三斤重的鲤鱼,在河湾蹲了三夜。
夜里的河水凉得刺骨,父亲回来时,两条腿冻得又红又肿,像两根煮熟的萝卜。
可那条鱼,他们兄妹连腥味都没闻着——父亲说,干部们管着队里的事,得让他们吃舒坦了。
鱼杂炖进了汤里,鱼肉片得薄如蝉翼,码在盘子里像朵盛开的白菊,连葱花都摆得整整齐齐,像给花朵镶了边。
“哥,咱为啥总把好东西给别人?”
二弟姬永洲拎着空鱼篓跑过来,他刚跟着三叔家的堂哥去摸虾,裤脚卷得老高,小腿上还沾着片绿莹莹的水草。
他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堂哥说,这筐生姜卖了,能换两尺花布,给永美做件新褂子多好。”
姬永美那件蓝布褂子,袖口磨得发亮,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芦苇。
前几日她对着镜子转圈圈,说“要是有朵花就好了”,声音轻得像叹息。
姬永海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下,酸溜溜的,却没说话,只盯着父亲的渔网——水面上的网影动了动,像有谁在水下翻了个身。
姬忠楜猛地收网,网兜里的鲫鱼“扑棱棱”蹦得老高,银白的鱼鳞在月光下闪,像撒了把碎钻。
“小心点,”他把鱼倒进篓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谁。
“这鱼得养在水缸里,明天请刁书记来,炖出的汤得鲜掉眉毛。”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棒面饼掰了点扔进嘴里,嚼得很慢,像在品尝什么珍馐。
那是母亲早上给他揣的,他舍不得一次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