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树后传来阵窸窣声,四弟姬永洪攥着根芦苇钻了出来。
他才五岁,胆子比兔子还小,偏生爱凑热闹。
看见鱼篓里蹦跳的鱼,吓得“哇”地哭出声,小脸憋得发紫,像颗熟透的桑葚,手脚挺得笔直,像块硬邦邦的木头。
姬忠楜赶紧把他抱起来,从口袋里摸出颗炒黄豆塞进他嘴里:“不怕,是鱼在跳舞呢。”可鱼篓被哭声惊得晃得更厉害,鲫鱼跳得更欢了。
永洪一挣扎,连人带篓摔在地上,“哐当”一声,鲫鱼“扑棱棱”全蹦进了河湾,溅起的水花打在姬忠楜的脸上,凉得像冰。
“爹!”姬永海扑过去抓鱼,指尖被滑溜溜的鱼鳞硌得生疼,可水里的鱼早没了影。
月光下的河面,只剩下一圈圈散开的涟漪,像被打碎的镜子,再也拼不回去。
姬忠楜没骂,只是脱了草鞋,光脚往河深处走。
岸边的石头尖得像刀子,可他像是没知觉,一步一步往水里挪,水花在他脚边炸开,像碎银。
“夜里的鱼爱往亮处游,我再撒两网。”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拗劲,像河边的老槐树,风再大也不折腰。
姬永海看着父亲的脚印在泥地上陷得很深,那是被生活压弯的重量。
昊文兰不知何时来了,手里提着个蓝布包。
布包上打了好几块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
她打开布包,四个煮鸡蛋躺在里面,蛋白莹白,还冒着点热气,像四颗圆滚滚的月亮。
“给永洪揣着,”她把鸡蛋塞给姬永海,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带着暖烘烘的热,“你爹说,去年请于主任吃饭,就因少了条鱼,批条晚了半个月,永兰的缝纫课差点没赶上。
那丫头盼缝纫机盼了多久,你是知道的。”
姬永海望着父亲在水里的背影。
那背影不算高大,甚至有些佝偻,却像座山,稳稳地立在水里。
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堂哥姬永义跟他吵架的样子——堂哥梗着脖子,脸涨得像块红布:
“你们家就是巴结干部!我爹说,有那点生姜不如自己吃,有那点鱼不如换盐!”
当时他气得浑身发抖,攥着拳头就要冲上去,却被母亲拉住了。
母亲把他拽回家,灶膛里的火正旺,映着她眼角的皱纹,像幅被烟熏黄的画。
“永义那孩子不懂,”她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噼啪”跳起来,像群调皮的星星,“咱不是巴结,是为你们兄妹六个铺路呢。”
“铺路?”他当时咬着唇问,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在火光里明明灭灭。
昊文兰用烧火棍拨了拨灶里的柴,火苗腾地蹿高些:
“你看河西那片洼地,一到雨季就泡在水里,住那儿的人家,年年得爬上房顶补窟窿;河东的高坡呢,雨水再大也淹不着,太阳一出来,满院子都是光。咱现在在河西,得一步一步往河东挪。”
她指的是村里的地势,可姬永海此刻才懂,那话里藏着的,是母亲对日子的盘算——河西是泥沼,陷进去就难拔出来;河东是坦途,走上去才能看见亮。
后半夜,风小了,“忠”字牌的响声也变得慢悠悠的,像老人在哼不成调的曲。
姬忠楜总算又打上半篓鱼,鱼不大,却够明天待客了。
回家的路上,永洪趴在父亲背上,手里攥着颗鸡蛋,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早睡着了。
“爹,鱼在唱歌呢。”
永洪突然嘟囔了一句,小手在鱼篓上拍了拍,像在打拍子。
姬忠楜笑了,声音里带着疲惫的沙哑,却比蜜还甜:
“等明天刁书记来了,让他给你写张条子,以后让你哥永洲去地里转转,算帮生产队看青的,也能挣点工分,贴补家用。
队里的人,没人敢拦着。”
永洲在旁边听着,脚步都轻快了,像踩着弹簧,嘴里小声数着:
“一分,两分……攒够了就能给永美买花布了。”
他的手指在鱼篓上数着网眼,数到一百,又从头开始,像在数通往明天的台阶。
第二天晌午,蔡会计和刁书记果然来了。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炖鱼冒着热气,奶白色的汤里飘着葱花,香气像只小手,往人鼻子里钻;炒生姜黄澄澄的,带着股辛辣的香,呛得人鼻尖发痒;炒鸡蛋金黄金黄的,像堆小太阳,晃得人眼晕;还有油条裹千张,是母亲凌晨起来炸的,油香漫出院子,引得隔壁的狗都在墙外哼唧。
父亲还特意用三斤鱼换了斤白酒,酒瓶上的标签都磨卷了边,却被他擦得锃亮,像捧着件宝贝。
蔡会计抿了口酒,咂咂嘴,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永海的家庭报告材料我看过了,字里行间都是实在,盖了大队的章,保准不耽误他在学校评先进。
这孩子有出息,像他爹,稳当。”
刁书记夹了块鱼,细细嚼着,点头道:
“永英发药的事定了,于主任说,这丫头心细,比旁人可靠。
往后跟着赤脚医生学,将来能成个气候。”
他说着,又夹了块炒生姜,辣得直吸气,却赞道:“这姜好,够劲!”
院墙外,槐树下的妇女们还在纳鞋底,说话声又飘了进来,像群绕不开的苍蝇:
“看,我说啥来着,这桌菜没白做。”
“他家这日子,是踩着梯子往上爬呢。”
“咱没那本事,就只能看着人家风光。”
姬永海蹲在灶台后,看母亲把剩下的鱼杂倒进他碗里。
鱼杂带着点苦,还有些细小的鱼刺,可他嚼得香。
他看见父亲给干部们敬酒时,腰弯得像张弓,脸上的笑却比谁都真;看见母亲给蔡会计添水时,袖口磨破的地方露着棉花,可她的手稳得像磐石。
妹妹永英躲在门后偷偷看,手里攥着块粗布,那是她准备给病人包药用的,眼神里的期待像刚抽芽的苗。
父亲正跟干部们说:“今年自留地多种了二分生姜,秋收后请你们来尝新姜,再炖条大草鱼,保准比今天的鲜。”
姬永海心里清楚,父亲每年都请四次客:开春请播种,夏初请防虫,秋收请分粮,冬闲请评工分。
每次的酒菜,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自留地的收成是血,夜里打的鱼是汗,攒下的鸡蛋是泪。
“爹,咱啥时候能到河东住?”
姬永洪啃着鸡蛋,蛋黄沾了满脸,像只小花猫,含糊地问。
他手里还攥着块鸡蛋皮,叠成小方块,舍不得扔。
姬忠楜摸了摸他的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村东头的高坡。
那里的房子都盖在土崖上,红砖墙在太阳底下闪着光,不像河西的土坯房,一到雨天就漏得像筛子。
“等你哥姐们都立住脚,等这鱼篓能装满,咱就往河东挪。”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颗钉子,钉在每个人心里。
风从河湾吹过来,河边的“忠”字牌又“咯啷”响了几声。
这次姬永海没觉得怕,那声音像在跟他打招呼,透着股亲切。
他看见母亲把干部送的半袋麦粒倒进缸里,麦粒滚动的“沙沙”声,像在数着日子。
看见父亲把剩下的白酒倒进小瓶,盖紧盖子说“下次请赤脚医生时用”,瓶身的玻璃在阳光下闪着光。
看见姐姐永兰正对着那台旧缝纫机比划,手指在布上轻轻点着,眼里的光比去年更亮——那缝纫机是父母用三筐生姜换来的,机身上的漆掉了不少,却被姐姐擦得能照见人影,她总说“等学会了,就能给妹妹做新褂子了”。
他忽然懂了母亲说的“铺路”。
那路不是往泥沼里铺,是往高坡上铺。
那些夜里撒的网,是路砖;自留地的生姜,是路石;舍不得吃的鸡蛋,是路钉。
这些东西或许硌脚,或许沉重,却能让人走得稳当——
一步,一步,离河西的泥沼远些,再远些;
离河东的太阳近些,再近些。
这世上哪有平白无故的“照拂”?
不过是父母把自己的骨头碾碎了,垫在儿女脚下。
月光爬上窗台时,姬永海在煤油灯下写日记。
日记本的纸是用省下的作业本裁的,边缘毛糙,却被他压得平平整整。
他写道:“爹说,河东的日子不是等来的,是挣来的。
就像他夜里打鱼,哪怕被‘忠’字牌的咯啷声吓着,篓里的鱼跑了,也得再撒一网。
娘说,铺路的石头都硌脚,可踩着石头走,才能不陷进泥里。”
窗外的鱼篓挂在墙上,竹篾在月光里泛着浅黄的光,轻轻晃着。
那晃动的节奏,在姬永海听来,像脚步声——沉稳,坚定,一步,一步,正往东边走。
河东的高坡上,仿佛已有炊烟升起,有灯光亮起,暖得像永不熄灭的太阳。
他仿佛看见妹妹穿着新花褂子在晒谷场奔跑,姐姐坐在缝纫机前缝补衣裳,弟弟们背着书包往学校去。
而他自己,正站在河东的高坡上,接过父亲手里的渔网,撒向更宽阔的河面。
风又起了,“忠”字牌的响声混着远处的蛙鸣,像支朴素的歌。
姬永海合上日记本,心里揣着团火——他知道,往后的路还长,还会有更多的“忠”字牌在夜里响,更多的鱼篓会空了又满。
但只要父亲的网还在撒,母亲的姜还在长,他们就一定能走到河东去,走到那片能晒着太阳的高坡上。
夜色渐深,灶膛里的火还剩点火星,像颗倔强的星。
明天,又该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