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泽湖下游的南三河,河水终年裹挟着泥沙,浑浊如掺了土浆的米汤。
两岸的芦苇荡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无数枯瘦的手掌在相互拍打。
福缘公社小姬庄队就卧在这片水气弥漫的土地上,日子像河边的泥巴路,晴天硌脚,雨天粘鞋。
村里的“忠”字牌早已褪尽了当初刺目的红漆,木纹扭曲暴突,如同老人手背上蜿蜒的青筋。
风一起,它们便相互撞击,发出“咯啷——铛——”的干涩声响,时断时续,像有个看不见的幽灵在暗夜里一遍遍数着念珠,又像被遗忘的孤魂在敲打着无主的破门。
姬忠良背着粪箕,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
粪箕里的牛粪冒着微弱的白气,散发出浓烈的土腥气。
他佝偻着背,像一根被过早压弯的嫩竹,失去了所有挺拔的姿态。
那身破旧的粗布褂子,肩膀上磨出了两个大洞,露出底下黝黑粗糙的皮肤,裤腿短了半截,沾满了泥浆,干结后硬邦邦的。
他抬起胳膊想擦一下额头的汗,袖口处一道刺目的豁口便垂荡下来,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大嘴。
他本该在滨湖县中明亮的教室里。
那些墨香尚未散尽的课本,那些写满工整解题步骤的笔记本,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灼痛心肺的旧梦。
命运在1966年那个燥热的夏天骤然转向,如同南三河突然改道的洪水,瞬间将他的人生冲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淖。
父亲姬家萍那段早已被组织定论的“历史问题”——早年福缘乡人武部中队长,因叛徒出卖被捕的经历——在汹涌而来的浪潮中被重新翻搅出来。
有人声嘶力竭,硬要将“带枪投敌的叛徒”这顶沉重的铁帽扣在他头上。
这顶铁帽的重量,最终沉沉地压在了下一代的肩上。
大哥姬忠柱的生产队长职务被粗暴地撸掉了。
姐夫昊文无在部队眼看就要提拔,调令却戛然而止,最终黯然转业,成了地方上一个沉默寡言的教书匠,眼里的光熄灭了。
而姬忠良自己,那个全县闻名的少年才俊,通往重点高中的路被彻底斩断。
他的名字被冰冷地写进了“另册”,成了“黑五类的后代”。
进步组织的门对他紧闭,喧嚣的运动将他彻底排斥在外,甚至连他曾经最擅长的、能引来满堂喝彩的文艺演出、作文比赛、当众演讲,即席表演,都成了被明令禁止的奢望。
“忠良!”一声吆喝带着粗粝的沙哑,像块石头砸过来。
姬忠良猛地一哆嗦,粪箕差点脱手。
他循声望去,是生产队里出名的蛮汉王老五,正叉腰站在田埂上,嘴里斜叼着半截旱烟,烟头一闪一闪。
“磨蹭啥呢?队里的牛粪都叫你拾干净了?我看你是骨头轻了,得再给你加加码!”
王老五几步跨过来,粗糙的手指几乎戳到姬忠良的鼻尖,“‘坏分子’的种,就得用坏分子的法子治!给我滚到东洼地去,那片刚犁过的水田,泥浆厚,牛粪多,天黑前挑不满两担回来,晚饭就别指望了!”
旁边几个歇晌的社员哄笑起来,有人模仿着王老五的腔调:“听见没,小坏种?快滚!”
姬忠良的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紧咬发出的咯咯声,指甲深深掐进粪箕粗糙的柳条缝隙里,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更深地弯下腰,像个被抽掉了脊梁的木偶,一步一步挪向那片泥泞的东洼地。
身后那些刺耳的笑声,像无数根针,扎在他裸露的脚踝上,也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脚下的田埂湿滑黏腻,每走一步都仿佛要把鞋子从脚上生生撕扯下来。
东洼地的水田刚犁过不久,黑褐色的泥浆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姬忠良赤着脚,挽起裤腿,冰冷的泥水立刻像无数细小的蚂蟥,紧紧裹住他的小腿,寒意直透骨髓。
他放下粪箕,拿起挂在腰后的长柄粪勺,开始机械地劳作。
粪勺每一次插入粘稠的泥浆,再费力地舀起混杂着牛粪的淤泥倒入箕中,都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旧褂子,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过早承担重负的轮廓。
额上的汗珠滚落下来,滑过脸颊,滴进浑浊的泥水里,瞬间消失无踪。
就在他费力地将一勺泥粪举过粪箕边缘时,手臂一阵酸软,勺里的东西“啪嗒”一声,大半滑落回泥水中,溅起的黑点扑了他一脸。
一股浓烈的腥臊气直冲鼻腔。
他下意识地抬手抹脸,却忘了手上沾满了污泥,脸上立刻糊开一片污黑。
就在这狼狈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田埂尽头那个同样孤独的身影——田翔林。
田翔林也背着粪箕,正吃力地弯腰拾捡散落在田埂边的牛粪块。
他身上的衣服比姬忠良的略好一些,至少没有破洞,但也洗得发白,肩膀处同样磨得薄而发亮。
两人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中间是刚翻耕过、散发着泥土腥气的田地和一片摇曳的油菜花。
金黄的菜花在风中起伏,像一片流动的、无声燃烧的火焰,灼热而刺眼。
姬忠良的动作停滞了。
田翔林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缓缓直起腰,朝这边望过来。
四道目光在飘着牛粪酸腐气和新鲜泥土腥气的空气中猝然相遇。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入水底的灰烬般的沉寂。
那是一种被命运同时选中、被同一种无形的巨力碾轧过后的疲惫与了然。
姬忠良看到田翔林原本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挥之不去的河雾,空洞而黯淡。
他仿佛也看到了映在对方瞳孔里的自己——一个泥污满面、眼神同样失去光彩的影子。
这无声的对视,沉重得如同他们背上沉甸甸的粪箕,也像南三河浑浊的河水,无声地漫过心堤。
风骤然大了些,吹得油菜花哗哗作响。
那金色的波涛翻滚着,短暂地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姬忠良猛地低下头,更用力地将粪勺插入泥浆,仿佛要将那沉重的对视也深深埋进这无边的淤泥里。
他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在泥泞的包裹下,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酸楚的疼。
田翔林默默收回目光,继续低头拾捡。
他拾起一块半干的牛粪,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边缘粗糙的草屑。
他想起去年夏天,就在这附近,他和忠良还一起代表学校参加公社的数学竞赛。
那时阳光炽热,蝉鸣聒噪,他们坐在树荫下,争分夺秒地演算着最后几道大题。
忠良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快得像在飞。
最后两人几乎同时放下笔,相视一笑,额头上都沁着细密的汗珠,眼里是少年人特有的、明亮灼人的自信光芒和对未来的笃定。
那份油印着两人名字、盖着鲜红公社公章的获奖通知,此刻大概早已被母亲桑素英压在了箱底最深处,和那些曾经贴满土墙、如今已被灶烟熏得焦黄蜷曲的奖状一起,成了蒙尘的旧物,像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蝉蜕,徒留一个干枯的轮廓。
他弯腰拾起一块粪,指尖触到冰凉滑腻的牛粪表面。
不远处,母亲桑素英正和几个妇女在自留地边劳作。
她们的声音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翔林这孩子,可惜了……”是隔壁李婶压低的叹息。
“那脑瓜子,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要不是……唉,滨湖县中的大门都朝他敞开的呀!”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声音接话,带着点谨慎的意味,
“他娘素英嫂子,当妇女队长这些年,多要强一个人?
现在走路腰板都不如从前直了……摊上这事,谁家受得了?他爷那点老黄历,解放前的事了,人都走了多少年了,硬是翻出来……”
“嘘!小点声!”有人紧张地提醒,“让有心人听见,又该嚼舌根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翔林那事……不就是因为有人眼红他成绩太好,又看不惯素英嫂子管着妇女队,才故意拿他爷那点事做文章,往‘隐瞒成分’上扯?
硬生生把孩子的路堵死了……这叫什么事儿!”
田翔林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那块牛粪“噗”地掉回地上,溅起点点泥星。
他死死咬住下唇,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开。
他猛地闭上眼,耳边却响起不久前那个昏黑的傍晚,大队部里,治保主任那张在煤油灯下显得格外狰狞的脸,还有那冰冷如铁的声音:
“田翔林!你爷爷田聚仁,解放前做过顽保长,给国民党反动派办事,欺压过穷苦百姓!
你家故意隐瞒这段反动历史,欺骗组织,妄图让你这个‘黑五类’的狗崽子混进革命队伍,是何居心?
从今天起,取消你入团资格,一切进步活动不准参加!
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听见没有?”
那声音,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记忆里。
他记得自己当时浑身冰冷,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数九寒天的冰面上。
眼前的世界旋转、模糊,只有那张唾沫横飞、充满得意神色的脸在晃动。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直到母亲张汝英踉跄着扑过来,死死抱住他,才阻止了他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
母亲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他的脖颈上,灼烧着他仅存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