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少林,古刹森森,松柏凝翠。理学大家朱熹应邀至此讲学,寺中僧众、往来学子云集经堂,静聆高论。朱熹此番所讲,乃“天理人欲”之辨,言辞恳切,条分缕析,阐述存天理、灭人欲以明善祛恶之要义。
讲学既毕,义青禅师之高足、少林寺当代俊秀报恩禅师合十出列,就“善恶”之本质,向朱熹请教,实则意在论辩。
“朱夫子高论,令小僧受益。然则,依我华严宗所见,法界缘起,理事无碍,事事无碍。善恶之事相,看似对立,究其根本,同出一源,皆是‘一真法界’之显现。若能彻悟此理,则知善恶本无自性,犹如镜中影像,虚幻不实,终归相融于法性之海。不知夫子对此,作何看法?” 报恩禅师语气平和,却暗藏机锋,直指华严圆融世界观与理学严格善恶观的差异。
朱熹神色肃然,他深知此问关乎伦理根基,不容含糊。他略一沉吟,便以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回应,直指华严“事事无碍”观念在现实伦理层面的潜在问题。
“禅师所言‘事事无碍’,‘善恶同源’,朱某不敢苟同。” 朱熹开门见山,“于现实人伦日用之中,‘善’与‘恶’乃是一对典型的对立统一之矛盾。”
他首先阐明矛盾的对立统一性:“二者相互依存,无‘善’之标准,则‘恶’亦无从界定;然更关键者,在于其相互斗争!社会倡导善行,抑制恶念,律法惩恶扬善,道德褒善贬恶,正是这种不懈的斗争,方推动着世道人心、伦理道德不断向上、向善演进。此乃辩证法所言——‘对立是统一的前提’,无斗争,则无真正的统一与发展,善恶关系亦然。”
随即,他切入华严逻辑的核心,进行拆解:“然按贵宗‘事事无碍、万物一体’之逻辑推演,则易将‘善’与‘恶’仅仅归结为‘本质一体(同属法界)下的现象差异’。便如禅师方才所喻,如同网上两颗明珠,只是‘映照的光影不同’,其珠体本质无二。由此,最终目标便指向‘善与恶无差别’的相融境界。”
朱熹目光锐利,指出此论的问题所在:“此种解读,其弊在于——它用了一种‘抽象的同一性’(即万物本质皆是‘法界’),悄然消解了‘善与恶之间具体、现实的斗争性’!” 他语气加重,“现实中,‘扶老人’之善举,与‘讹老人’之恶行,其对立是客观存在,其冲突是真实不虚的!这种斗争,绝非仅因我等认知局限而产生的虚妄分别,它恰恰是社会伦理得以净化、得以进步的直接动力!”
他举出具体事例,言辞愈发犀利:“若依‘事事无碍’之逻辑,则‘扶’与‘讹’皆是法界显现,本质无别,那么律法惩戒讹诈者,道德谴责恶行者,岂非成了执着于表象、不明本质的徒劳?此论若推行于世,必会弱化乃至否定现实中‘惩恶扬善’的必要性与正当性!因为既云‘善恶本无别’,又何须奋力为善、疾恶如仇?”
最后,他上升到方法论的高度总结道:“贵宗此说,违背了辩证法‘斗争性推动事物发展’之核心要义。它将一个充满矛盾、依靠斗争推动向前的动态发展过程,简化并静止为一个脱离了现实矛盾的、看似圆融无碍的静态空想。于个人修养,或可追求某种超越境界;但于治国平天下,于教化万民,若以此为指导,则恐淆乱是非,动摇纲常,其害匪浅!”
朱熹一番论述,逻辑严密,层层递进,紧扣现实伦理,将“善恶”矛盾的对立性与斗争性对于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阐述得淋漓尽致,尖锐地指出了华严“事事无碍”观念在实践层面可能导致的消极后果。
报恩禅师闻言,默然良久。他虽觉朱熹之言过于强调分别,未能体证更高层次的圆融,却也无法完全否认其在现实伦理层面的深刻洞察与有力诘难。经堂之内,一片寂静,唯有思想的激荡在无声中进行。
这一场儒释关于“善恶”本质的激辩,并未立刻分出高下,却将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矛盾观清晰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朱熹维护了善恶的界限与斗争的价值,而报恩禅师所代表的华严视角,则提供了另一种超越对立的可能性。孰是孰非,或许并非简单能断,但这场辩论本身,已然为这思想交融的时代,增添了又一笔浓墨重彩。暮色渐起,少林的钟声悠扬,仿佛在为这未尽的思索,敲响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