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湾,海风带着一丝咸腥,拂过一艘庞然巨物的甲板。
年轻的水兵张海,正拿着一块高分子纤维布,用力擦拭着身前一块巨大的,几乎与甲板融为一体的盖板。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汗珠顺着年轻的脸庞滑落,砸在深不见底的黑色涂层上,瞬间蒸发。
这是他第一次出海。
这也是他第一次登上这艘被命名为“定远”的旗舰。
来之前,连长告诉他们,他们将要乘坐的,是这个国家最强大的战舰,是民族的脊梁。
可当他第一眼看到“定远”号时,他过去的所有认知都被击得粉碎。
这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战舰。
没有高耸入云的舰桥,没有狰狞咆哮的巨炮。
整艘船像一柄切开深海的黑曜石匕首,舰体布满了吸收一切光线的多棱角,甲板平整得像一面黑色的镜子。
除了角落里沉默的近防炮塔,就是无数块像他正在擦拭的,布满整个甲板的方形盖板。
安静,冰冷。
这艘船没有心跳,它本身就是一颗跳动着雷电的心脏。
擦拭完最后一块盖板,张海直起腰,长长舒了口气。
他靠在冰冷的船舷上,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油布层层包裹的小本子。
本子已经泛黄,纸页脆弱得让他不敢大口呼吸,生怕气息都会将其化为齑粉。
这是他祖父的日记。
他的祖父,张德顺,曾是甲午年间,北洋水师“定远”舰上的一名普通水兵。
张海轻轻翻开一页,那隔着一个甲子的墨迹撞入眼帘。
“光绪二十年,七月,大东沟。”
“洋人观战于高处,如看猴戏,指指点点,满是讥笑。”
“我舰炮管赤红,然弹药不济,多为哑弹,内填沙土,恨煞我也!”
“管带令我等以步枪射敌舰,洋人笑声愈大,我等无地自容。”
“致远冲锋,邓大人与舰同沉,满天黑烟,如我大清之国运,不见天日……”
字迹潦草,墨团晕染,张海却能从那一个个扭曲的字形里,感受到祖父当年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烧穿胸膛的屈辱。
他合上日记,胸口堵得发慌。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的东京湾。
这里,曾是祖父和他的战友们,至死都无法抵达的奢望。
而今天,他站在这里。
站在一艘全新的,“定远”号上。
他伸出手,抚摸着身下这艘钢铁巨兽的皮肤。
触感冰冷而坚实。
没有蒸汽机的轰鸣,只有一种轻微的,代表着无穷能量在脉管中流淌的嗡嗡声。
这艘船,像一头蛰伏的史前巨兽,它的沉默,让整个东京湾都在阴影下颤抖。
“在想什么?”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张海一个激灵,猛地转身立正,敬礼。
“舰长!”
来人是“定远”号的舰长,一位面容刚毅的中年军人。
舰长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日记本上,没有责备,眼神里反而是一种深沉的了然。
“你就是张德顺的孙子,张海?”
张海愣住了:“舰长,您……您认识我祖父?”
舰长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眺望着远方模糊的富士山轮廓。
“我不认识他。”
“但我认识这艘船上,每一个人的名字,和他们背后的故事。”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当兵,也知道你为什么拼了命也要上‘定远’舰。”
舰长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
“你祖父的日记,我也看过影印件。”
“那上面写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在每一个中国海军的心里。”
张海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那种被理解的酸楚,比任何嘉奖都更能击中一个年轻士兵的心。
“走吧,小子。”
舰长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在这儿伤春悲秋了。”
“带你去看看,你负责的‘家伙’,看看我们为什么能站在这里。”
张海跟在舰长身后,穿过层层密封的舱门,进入了战舰的内部。
宽敞明亮的合金走廊,柔和的灯光从天花板洒下,空气中只有淡淡的,电离后的清新味道。
他们最终来到一个巨大的舱室。
舱室中央,两条长达百米的银白色金属轨道,平行延伸,直指舰艏方向。
轨道之间,密布着复杂的能量传导线路和冷却管道,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如同巨兽的血管和神经。
张海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这是……炮?”他许久才喃喃自语。
“你可以这么理解。”
舰长走到轨道旁,手掌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金属。
“电磁轨道炮。”
“它的炮弹没有火药,只是一根高密度合金制成的金属棒。”
“我们给它足够的电,它就能把这根金属棒,加速到二十倍音速,送到三百公里外。”
舰长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击穿钢铁的力量。
“张海,你的岗位,就是负责维护它的能量供应单元。”
“你要保证,它在任何时候,都能得到最澎-湃的动力。”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张海。
“我们这艘定远,存在的意义,就是让过去的历史,永远只是历史!”
“我们不需要打光所有的炮弹。”
“我们只需要开一炮,就足以让任何敢于挑衅的敌人,连同他们的野心,一起从这个星球上被干干净净地抹去!”
“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张海的心脏,随着舰长的每一句话,都在胸腔中擂鼓!
他看着眼前的电磁轨道炮,那不是武器,那是一柄悬在所有敌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柄由他们亲手锻造,亲手掌握的审判之剑!
“是!舰长!”
他挺起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保证完成任务!”
……
深夜,自己的铺位上。
张海再次翻开了祖父的日记本。
他翻到最后一页,在大片的空白处。
他拿出笔,在祖父那绝望的字迹下方,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新的内容。
“祖父,您看到了吗?”
“我们回来了。”
“带着一艘真正的定远,回到了这里。”
“这艘船,很大,很安静,也很强。”
“它身上的每一块钢板,都刻着您的名字,刻着所有前辈们的名字。”
“从今往后,这片大洋,再也没有我们到不了的地方。”
“请您安息。”
写完,他合上日记,一夜无梦。
第二天,张海被分配到舰船尾部的一个角落,进行设备维护前的例行清洁。
这里很少有人来,布满了各种复杂的管线,如同巨兽的肠道。
他擦拭着一根粗大的冷却管道,手中的纤维布,忽然被什么东西给勾住了。
他扯了一下,没扯动。
他俯下身,凑近了看。
在管道与船体焊接的完美缝隙里,似乎镶嵌着一块不属于这里的金属片。
那金属片锈迹斑斑,带着岁月的蚀痕,与“定远”号崭新得如同艺术品的舰体格格不入。
张海的心猛地一跳。
他生出一种荒谬的预感。
他没有用蛮力,而是回到工具室,取来了最精细的镊子和剥离刀。
他屏住呼吸,像是在进行一场最精密的外科手术,一点点,将那块金属片从焊缝中剥离出来。
金属片不大,边缘很不规整,像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后,留下的残骸。
他用纤维布,轻轻擦去上面的锈迹。
借着昏暗的灯光,两个古朴的篆体字,猛地撞入他的眼帘。
那一瞬间,张海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认得那两个字。
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