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血腥气,终究还是被黎明前的第一缕风吹进了七皇子府。
府里的下人们一夜未眠,个个眼圈发青,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半点声响。玄甲军接管了王府的内外防务,那些原本属于王府的护卫,此刻都恭敬地退居二线,看向那些浑身散发着铁血气息的军士时,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昨夜之前,七皇子府是京中一个尴尬的存在,是一座华丽的囚笼。一夜之后,这里成了南国真正的权力中心。
柳惊鸿的“汀兰水榭”却一如既往的安静。
她换下那身沾染了宫宴气息的华服,穿了一件素净的月白色软缎常服,正歪在窗边的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闲书。
绿萼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粥碗放在小几上,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王妃的脸色比平日里更显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得像秋日的水潭,看不出半点疲惫或惊惶。
“王妃,您一夜没合眼,好歹用些热粥暖暖胃吧。”绿萼的声音里满是心疼。昨夜殿上的凶险,她虽未亲见,但从事后那些吓得魂不附体的夫人们的只言片语中,也能拼凑出个大概。她只知道,王妃又一次站在了风口浪尖。
柳惊鸿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绿萼担忧的小脸上,嘴角弯了弯:“我没事,就是觉得有些吵。”
绿萼一愣:“吵?可是府里已经很安静了。”
“是啊,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柳惊鸿说着,拿起粥碗,用银匙轻轻搅动。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名玄甲军的小校在院门口站定,对着里面禀报:“王妃殿下,府外有一商贩,自称是‘苏记香坊’的伙计,奉命给王妃送来了之前预订的熏香。”
绿萼正要去回绝,这种时候,府里怎么可能随意收外面的东西。
柳惊鸿却放下了粥碗,声音平淡地开口:“让他把东西交给门房,再让门房送进来。绿萼,你去取。”
“王妃?”绿萼有些不解。
“去吧。”柳惊鸿的语气不容置喙。
绿萼不敢多问,应声而去。
很快,她便捧着一个古朴的紫檀木盒回来。盒子不大,做工却极为精致,上面雕着缠枝莲的纹样。
“王妃,就是这个。”
柳惊鸿伸手接过,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对绿萼说:“我有些乏了,想自己待一会儿。你守在外面,任何人都不许进来,包括王爷。”
绿萼虽心中疑惑,但还是乖巧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房门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柳惊鸿一人。
她脸上的那丝慵懒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神变得锐利如鹰。她没有立刻打开盒子,而是将它拿到窗前,借着天光,仔细检查着盒子上的每一寸纹路,每一个接缝。
确认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后,她才用一种特殊的手法,在盒底的一处莲叶纹路上,依着特定的顺序按压了五下。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盒子并未打开,但内部似乎有什么机括被触动了。
她这才掀开盒盖。
里面并非什么名贵的熏香,而是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排长短不一的黑色细木棍,像是某种占卜用的算筹。
这才是北国“蜂巢”最高级别的联络方式之一——筹语。
每一根木棍的长度、粗细、摆放的位置,都代表着特定的密文。这种传递方式,即便被截获,外人也只会当做是某种不知名的香料或玩具,绝无破译的可能。
柳惊鸿的目光,像最精准的卡尺,飞快地扫过那些木棍。
她的瞳孔,在看清那些木棍组合出的信息时,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没有长篇大论的质问,只有几句简短的、冰冷如铁的句子。
“鹰坠,雀囚。”
(太子败了,‘啄木鸟’被抓了。)
“林静,风止。”
(预想中的大乱没有发生,一切都平息得太快了。)
“画皮,何解?”
(画皮,你作何解释?)
最后四个字,像四根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柳惊鸿的眼里。
她静静地站在窗前,手中捧着那个紫檀木盒,一动不动。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她周身那股骤然升起的寒意。
来了。
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她可以骗过南国的所有人,可以骗过萧夜澜,但她骗不过那个将她一手从泥沼里捞出来,又亲手将她打造成最锋利武器的男人。
那个代号“工匠”,常年一身灰袍,连呼吸都带着算计味道的男人。
“何解?”
这两个字背后,是尸山血海的威压。组织不需要解释,组织只需要结果。当结果偏离了预设的轨道,解释就成了通往死亡的墓志铭。
“啄木-鸟”为何会被擒?按照组织的铁律,在有暴露风险时,她作为现场最高指挥官,应该第一时间将其灭口,以防他吐露任何关于“蜂巢”的秘密。
她没有。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萧夜澜的暗卫带走,成了萧夜澜指控太子谋逆的又一枚人证。
这个破绽太大了,大到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柳惊鸿缓缓合上木盒,一股无力感,夹杂着一丝久违的恐惧,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被看穿、被掌控的无力。她就像一只自以为飞出牢笼的鸟,回头却发现,那根看不见的线,依旧牢牢地系在自己的脚上,线的另一头,就握在那个灰袍男人的手里。
他只需要轻轻一拽,她就会从高空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丝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不,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能听从命令的“画皮”了。
她现在是柳惊鸿,是七皇子妃,是监国府未来的女主人。她有了自己的筹码,有了自己的……软肋。
她的脑海中,闪过萧夜澜那张苍白却深邃的脸,闪过他昨夜在太和殿上,用那种宣告主权般的语气说出的那句——“你是监国府的,女主人。”
也闪过他最后那句冰冷的耳语:“把你的真面目,露出来给本王看看。”
柳惊鸿忽然很想笑。
一个让她摘下面具,一个逼着她戴好面具。
她的人生,仿佛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表演,台下坐着两个都惹不起的观众。
她走到桌案前,将那盒“筹语”放在一边。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封质问的密信,更是一道催命符。
她必须在规定时间内,用同样的方式,给出一个完美的回复。
一个能让“工匠”暂时信服的,天衣无缝的谎言。
她该怎么解释?
说自己当时被吓傻了,忘了动手?一个顶级特工会犯这种错误?
说自己没有机会动手?在那种混乱的场面下,杀一个人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所有的理由,在“工匠”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面前,都像纸糊的墙,一捅就破。
除非……
柳惊鸿的目光,落在了窗外那片被晨光照亮的庭院。除非,她能给他一个他更想相信的理由。一个能让他觉得,她依然是那把最好用的刀,只是暂时需要磨砺的理由。
她的思绪飞速运转,无数个谎言在脑中生成,又被瞬间推翻。
这不仅仅是欺骗,这是一场豪赌。
赌输了,她和她在这里建立起的一切,都会被北国愤怒的烈焰焚烧殆尽。萧夜澜刚刚坐稳的监国之位,也会因为一个“通敌”的王妃,而变得岌岌可危。
她不能输。
柳惊鸿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紫檀木盒散发出的、那股来自北国的、阴冷而熟悉的味道。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最后一丝慌乱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必须编造一个谎言,一个比真相更像真相的谎言。一个能将她的“失误”,变成一个更深、更具诱惑力的“布局”的谎言。
一个,能让“工匠”那样的多疑之人,都不得不信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