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水榭内,静得能听见晨光拂过窗棂的声音。
那只紫檀木盒被随意地搁在小几上,仿佛真是什么不值钱的熏香。可柳惊鸿知道,那是一只潘多拉的魔盒,此刻正无声地散发着来自北国的、催魂索命的寒气。
“画皮,何解?”
这四个字,像鬼魅的耳语,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这不是询问,是审判。
绿萼守在门外,脚步轻微,呼吸均匀,一个忠心耿耿的守护者。可她守护的,是怎样一个风暴的中心。
柳惊鸿没有动,她只是靠在软榻上,目光放空,看着窗外一株芭蕉的宽大叶片。叶片上,昨夜的露珠还未完全干透,在晨曦中折射出细碎的光。
她的思绪,却早已不在南国这座精致的庭院里。她回到了北国那个终年阴冷的“蜂巢”,回到了那个灰袍男人的面前。
“工匠”。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是“蜂巢”的大脑,是所有潜伏特工的梦魇。他从不相信眼泪,不相信借口,只相信价值。一件工具,一旦失去了价值,或者展现出不受控制的迹象,下场只有一个——被销毁。
如何解释“啄木鸟”周明远被擒一事?
说自己没机会下手?在太和殿那种血流成河的混乱里,她有上百次机会让周明远“意外”死于乱刀之下,无声无息,不留任何痕迹。
说自己不忍心?“工匠”会第一个笑出声。他亲手磨灭了她所有的“不忍心”。
任何常规的解释,都是在侮辱“工匠”的智商,也是在自掘坟墓。
柳惊鸿缓缓闭上眼。她不能顺着他的质问去“解释”,那会让她陷入被动的境地。她必须跳出这个圈套,反客为主。她要给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甚至会为之兴奋的“答案”。
一个死去的“啄木鸟”,价值是什么?是保守了组织的秘密,仅此而已。这是一次止损。
但一个活着的、被南国新晋监国抓获的“啄木鸟”,价值又是什么?
柳惊鸿的指尖在软榻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像在敲动一把通往生门的钥匙。
一个活着的“啄木鸟”,如果他的审讯过程,能被自己间接控制呢?
如果他吐露的“秘密”,都是经过自己精心编排的假情报呢?
如果他能成为一根插在萧夜澜心头,由自己掌控的毒刺呢?
这就不再是止损,而是一次一本万利的投资。
柳惊鸿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她知道该怎么回复了。她要给“工匠”画一张更大的饼,一张足以让他暂时忘记“啄木鸟”被擒这个“失误”的,充满了诱惑的蓝图。
她要让他相信,她不是失手了,而是下了一步他都未曾预料到的棋。
她起身,走到桌案前,重新打开了那个紫檀木盒。她的手指拂过那些长短不一的黑色细木棍,每一根都冰冷而光滑,像是淬炼过的毒牙。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从容镇定,仿佛在准备一盘精致的茶点。
她取出一根最长的木棍,代表“最高紧急级别”,横放在丝绒垫上。
接着,她挑选了数根代表特定含义的木棍,开始以一种外人看来毫无规律的顺序进行排列。
“雀已入笼,非我失手。”
(周明远被抓了,但这不是我的失误。)
第一句话,她没有辩解,而是直接否定了组织的指控,姿态强硬。对付“工匠”这种多疑的人,任何心虚的解释都会被他视为软弱。
“活鸟比死鸟更有用。可为巢喉舌,饲敌伪食。”
(一个活着的棋子比死的更有价值。他可以成为组织安插在敌人身边的传声筒,用来喂给对方假情报。)
这句话,直击“工匠”的要害。他最痴迷的,就是这种双重甚至三重的欺骗与反制。
“鹰愚蠢,借敌之手剪除,可换新主。新主掌权,我为枕边之人,此乃天赐良机。”
(太子萧景辰是个蠢货,借萧夜澜的手除掉他,南国就换了一个新的掌权者。而这个新的掌权者,我是他的枕边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巧妙地将自己与萧夜澜的关系,从一个可能导致她“背叛”的风险,扭转成了一个对组织而言价值连城的优势。她不再仅仅是“画皮”,她是监国夫人的“画皮”,能接触到南国最核心的权力。
“我可控其审讯,借‘啄木鸟’之口,布下迷局。静待新令,引狼入瓮。”
(我可以影响对周明远的审讯,借他的嘴,布下一个更大的骗局。请等待我的消息,我会引导萧夜澜落入我们设下的圈套。)
最后一句,她将皮球踢了回去。她表明了自己的忠诚和下一步的计划,将自己从一个被审判者,变成了一个主动请缨、等待上级指令的执行者。
整套“筹语”组合完毕,构成了一幅天衣无缝的画卷。画卷上,一个忠心耿耿、深谋远虑的顶级特工形象跃然纸上。她不是犯了错,而是为了组织的更大利益,进行了一次大胆的、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临场发挥。
柳惊鸿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疏漏。她知道,“工匠”看到这份回复,即便心中仍有疑虑,也绝不会立刻对她动手。因为她给他描绘的未来,太诱人了。一个能影响南国监国的枕边人,其价值,远非十个“啄木鸟”可比。
他会暂时收起屠刀,选择观望,甚至会配合她的“计划”。
她赢得了时间。
柳惊鸿将木棍重新码放整齐,盖上盒盖。她走到门口,拉开门。
绿萼正靠在门边的柱子上打盹,听到声音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王妃?”
“去,把这个盒子还给‘苏记香坊’。”柳惊鸿将盒子递给她,语气平淡,“就说,熏香的味道我不喜欢,让他们换一种来。”
“是。”绿萼接过盒子,不敢多看,转身快步离去。
柳惊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终于松懈了些许。她转身走回屋内,一股极度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与“工匠”的这一次隔空交锋,比在太和殿与上百名叛军周旋还要耗费心神。那不是体力的消耗,而是精神力的透支。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让清晨微凉的空气灌进来。
赌局已经设下,赌注是她自己。接下来,就看“工匠”如何接招了。
她正出神,身后却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带着一丝倦意的声音。
“王妃起得真早。”
柳惊鸿身体一僵,缓缓回头。
萧夜澜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子,正坐在轮椅上,离她不过数步之遥。他换下了一身玄甲,穿着一件墨色的常服,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昨夜更加深沉。
他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落在了她刚刚递出去的那个紫檀木盒消失的方向。
“本王刚从宫里回来,听说‘苏记香坊’一大早就来送东西?”他转动轮椅,来到她的面前,抬起头看她。
柳惊鸿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只是些寻常的熏香。”她若无其事地答道,伸手为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味道不喜欢,便让人退回去了。”
萧夜澜没有动,任由她的指尖在他的衣领上拂过。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是么?”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正在整理衣领的手。他的手很凉,像一块上好的寒玉。
“可本王怎么觉得,”他将她的手拉到自己鼻端,轻轻嗅了嗅她的指尖,动作暧昧,眼神却冰冷如刀,“王妃的手上,没有熏香的味道。”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倒是有股……用来写密信的,松油和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