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油和蜡。
这五个字,像五根无形的冰针,从萧夜澜的唇间吐出,精准地刺入柳惊鸿的耳膜,顺着血脉,瞬间冻结了她四肢百骸的温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粘稠的琥珀。
窗外,晨光正好,鸟鸣清脆,庭院里的一切都生机勃勃。屋内,空气却凝固成冰,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和那句在寂静中不断回响的、致命的指控。
柳惊鸿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停止了跳动。
被发现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她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她能感觉到,萧夜澜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并没有加重,他的指腹依旧冰凉如玉,但那股凉意,却仿佛带着穿透骨肉的魔力,要将她灵魂深处的秘密,一并挖出来。
她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否认?他既然敢说出口,必然不是空穴来风。他闻到了,他知道了,简单的否认只会让他更加确定。
承认?承认什么?承认自己在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同时,还顺便给他爹的江山挖了个坑?承认自己是北国特工,刚刚还在向敌国传递情报?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求饶?那更是天大的笑话。她柳惊鸿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
电光石火之间,她的特工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惊惧与慌乱。肾上腺素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度危险下,大脑被催化到极致的冷静。
她没有抽回手,甚至没有动。
她只是抬起眼,迎上萧夜LAN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然后,她笑了。
那不是一个惊慌失措的笑,也不是一个强作镇定的笑。那是一个带着三分慵懒,三分诧异,还有四分觉得荒谬可笑的笑。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成功地将那片凝固的冰层,敲出了一丝裂纹。
“松油和蜡?”她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王爷这一夜未睡,是把脑子也熬糊涂了么?”
她的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萧夜澜的肩膀上,指尖轻轻点了点,姿态亲昵,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我手上若真有味道,那也该是燕窝的甜味,或是……王爷你这身衣服上,从宫里带回来的血腥味。”
她说着,还真的将自己被他握着的手腕凑近鼻端,煞有介事地闻了闻,随即蹙起好看的眉头,一脸嫌弃。
“都不是。王爷,你再闻闻,这分明是一股子铜臭味。想必是我昨晚跟您谈‘分红’,谈得太投入,连手上都沾染了市侩气。”
她一番话说得行云流水,滴水不漏。从插科打诨到倒打一耙,瞬间就将他那句致命的指控,消解成了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甚至还反将了他一军。
寻常人面对这种颠倒黑白的本事,怕是早已被绕了进去。
可萧夜澜不是寻常人。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那双眼睛依旧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独角戏。
他没有松手,只是用拇指,在她细腻的手腕内侧,缓缓地摩挲了一下。
那个地方,肌肤最是敏-感,也是脉搏跳动最清晰的地方。
柳惊鸿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因为他这个动作,漏跳了一拍,随即又以一种更快的速度,剧烈地鼓动起来。
他在探她的脉。
他在用最直接的方式,感知她此刻心绪的波动。
柳惊鸿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笑意更深。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再被动地接招了。
“王爷若是不信,不如将那‘苏记香坊’的掌柜叫来问问?”她索性将话题拉回了源头,姿态坦然得不像话。
“我让他们送来的,可不是什么寻常熏香。”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炫耀的意味,像个终于找到机会显摆心爱之物的女子,“那叫‘冷香丸’,是苏记新出的一种香膏。用百花晨露,合以名贵香料,捣炼而成。最关键的一步,便是要用松油调和的蜂蜡封存七七四十九日,方能让香气内敛,冷冽清幽。”
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强行让那颗狂跳的心,平复下来。
“这种制法,是苏记的不传之秘。也只有我这种老主顾,他才肯为我单独留一份。王爷常年与军务为伴,对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不甚了解,闻错了味道,也不奇怪。”
这一番解释,有理有据,细节详实,甚至连“冷香丸”这个风雅的名字都编得恰到好处,听起来比真相还要可信。
萧夜澜静静地听着,那摩挲着她手腕的拇指,终于停了下来。
大殿里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些许。
“冷香丸?”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品味这三个字,“倒是个雅致的名字。”
他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柳惊鸿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手腕上那片被他碰触过的肌肤,却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凉意,微微发烫。
“既然是如此珍贵的香膏,王妃为何又让人退了回去?”萧夜澜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再次缠了上来。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刁钻。
柳惊鸿的心再次提了起来,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与娇嗔。
“还不是因为王爷您。”她抱怨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真真假假的埋怨,“您昨夜在太和殿,又是平叛又是监国,威风八面。我这个做王妃的,与有荣焉的同时,也怕得罪了人,日后被人寻了错处。这‘冷香丸’虽好,却也太过奢靡。如今您身居高位,我更该谨言慎行,为您挣个贤德的名声才是。所以,只能忍痛割爱了。”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深明大义、处处为丈夫着想的贤内助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将退回香膏的举动,归结于为他考虑,这不仅完美地解释了她的行为,更是在向他示好,向他表露“忠心”。
萧夜澜看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柳惊鸿几乎以为自己的伪装已经被他看穿。
他却忽然笑了。
这一次,是真的笑了。虽然笑意很淡,只在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却让那张常年冰封的脸,有了一丝活气。
“王妃有心了。”
他转动轮椅,与她错身而过,来到窗前。
“昨夜之事,让你受惊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淡然,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柳惊鸿垂下眼帘,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光。
“能为王爷分忧,是我的本分。”
“本分?”萧夜澜看着窗外,声音很轻,“本王倒觉得,王妃的‘本事’,比‘本分’大得多。”
柳惊鸿的心猛地一沉。
他还是不信。
或者说,他信了一半,也疑了一半。他只是暂时收起了爪牙,将那些怀疑,重新埋回了心底更深的地方。
“王爷过奖了。”她低声应道。
“京城戒严,逆党清查,接下来会很忙。”萧夜澜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动轮椅,朝门口滑去,“王妃好好休息。”
轮椅行至门口,他却忽然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随意地说道,“王妃既然对香料如此精通,想必对药理也略知一二。”
柳惊鸿心中一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只听他继续说道:“父皇龙体欠安,太医院那帮庸医束手无策。本王打算张贴皇榜,遍寻天下名医。只是……进宫的人,鱼龙混杂,本王怕有人动什么手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柳惊鸿的脸上,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明日起,凡入宫为父皇诊脉的民间郎中,都需先经过王妃你的眼。他们的药箱、药材,也劳烦王妃,一一验看。”
“也算是,帮本王……闻闻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