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夜澜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烧红的烙铁上,激起一阵无声的白烟,却带着足以洞穿骨髓的寒意。
“……也算是,帮本王……闻闻味儿。”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慢,像是在细细品尝一道佳肴,又像是在欣赏猎物落入陷阱前那瞬间的僵硬。
柳惊鸿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知道了。
不,他不是知道,他是笃定。
从“松油和蜡”到“闻闻味儿”,他根本就没信过她那套关于“冷香丸”的说辞。他只是陪着她演,看着她如何将一个谎言用另一个谎言去圆,看着她在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里,姿态优雅地跳着独舞。
而现在,他亲手为她搭了一个新的、更华丽的舞台——皇宫。观众是病榻上的皇帝,是整个太医院,是南国所有的权力核心。他要她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将她的“本事”淋漓尽致地表演出来。
验看药材,为皇帝的安危把关。这是何等的信任,又是何等恶毒的陷阱。
做得好,会坐实她身怀异能,那她之前所有的“疯癫”与“巧合”,都将指向一个可怕的答案:蓄意为之,所图甚大。做得不好,若皇帝出了半分差池,她便是万死难辞其咎的罪人。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无论她怎么选,都是输。
柳惊鸿缓缓抬起眼,看向面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逆着光,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在深渊中燃烧的寒星。
她的心,在这一刻,反而彻底地静了下来。
特工生涯的第一课,便是绝境求生。当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唯一的生路,就是向前,踏入那个最危险的陷阱,然后,亲手将它变成自己的舞台。
她不能再用谎言去应对了。任何新的谎言,都只会在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留下更多破绽。她必须给他一个“真相”。一个经过精心修剪、剔除了所有致命信息,却又足以解释她所有异常的“真相”。
“王爷,”柳惊鸿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闲谈,“您不好奇吗?”
萧夜澜的眉梢动了一下,没有说话,静待她的下文。
“您不好奇,一个在将军府被欺负了十几年,连下人都能随意打骂的废物嫡女,为什么忽然之间,就敢划破继妹的脸,卸掉恶奴的下巴?”
她向前走了一步,逼近到轮椅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慵懒和戏谑,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坦然。
“您不好奇,我为什么能在您的喜床上,精准地找到您藏在枕下的匕首?又为什么能在您对我动了杀机的那一刻,反手将您制住?”
“还有昨夜的太和殿,上百名叛军,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我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女子,为什么能面不改色地坐在那里吃葡萄?”
她每问一句,就向他逼近一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凌厉气势,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萧夜-澜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光芒愈发幽暗。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曲了一下。
“王爷,”柳惊鸿俯下身,双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两人的脸,相距不过一尺。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中自己冰冷的倒影。
“承认吧,您娶我,根本不是因为父皇的赐婚,也不是为了用我来羞辱将军府。”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刀锋的锐利,“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对劲。您把我放在身边,就是想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番话,无异于亲手撕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伪装,将所有血淋淋的猜忌与试探,都摊在了明面上。
萧夜-澜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清亮得不带一丝杂质,却又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他第一次发现,他竟有些看不透她。
“所以呢?”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是个什么东西?”
柳惊鸿笑了。
她直起身,缓缓踱步到窗边,背对着他,看着庭院里那片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芭蕉叶。
“我八岁那年,被柳如烟推进了府里后山的枯井。井不深,摔断了一条腿。李氏嫌晦气,不准人救我,只让两个婆子把井口盖上了。”
她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在井下待了三天三夜,喝雨水,吃苔藓。就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井口被打开了。救我的人,不是将军府的下人,而是一个路过此地的……游方郎中。”
“游方郎中?”萧夜-澜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看我可怜,也看我骨子里有股不肯死的狠劲,便动了恻隐之心。他把我救了上来,治好了我的腿,然后……收我做了半个徒弟。”
柳惊鸿转过身,重新看向萧夜-澜,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回忆往事时,特有的、真假难辨的怅惘。
“他不是普通的郎中。他教我识百草,辨百毒。他说,人心比蛇蝎更毒,要想活下去,就得比蛇蝎更懂毒。”
“他教我习武,不是什么精妙的招式,都是些一击毙命的杀人技。他说,女儿家身子弱,与人动手,若不能一招制敌,死的就一定是自己。”
“他还教我观人,看人的眼神,听人的呼吸,从最细微的举动里,判断对方在想什么。他说,这是乱世保命的根本。”
她编造的这个“师父”,完美地解释了她一身的怪异本领。毒术、武功、心理洞察,每一项都对应着她曾经展露出的异常。
“那他为何又放你回将军府?”萧夜-澜一针见血地问道。
“因为他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好的修行之地。将军府那个吃人的地方,是磨砺我心性的最佳炼狱。”柳惊鸿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他让我藏起所有锋芒,继续扮演那个任人欺凌的废物。他说,只有在所有人都以为你是绵羊的时候,你才能在最关键的时刻,亮出致命的獠牙。”
“直到……我被赐婚给你。”她的目光,直直地射向萧夜-澜,“师父说,七皇子府比将军府更凶险,你萧夜-澜,比李氏和柳如烟加起来,可怕一百倍。嫁给你,我若再当绵羊,就真的活不成了。所以,我只能变成一头……疯了的狼。”
故事讲完了。
一个被虐待的孤女,偶遇世外高人,学得一身保命绝技,隐忍多年,一朝爆发。这个故事,虽然充满了巧合,却也合情合理,足以解释她所有的反常。
最重要的是,这个故事里,没有北国,没有组织,没有“画皮”。只有一个神秘的、无迹可寻的“师父”。
汀兰水榭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萧夜-澜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他只是在思考,在评估。
柳惊鸿的这番“坦诚”,像是在一片迷雾中,为他点亮了一盏灯。虽然灯光昏暗,未必照亮了真相,却至少给这片迷雾,提供了一个可以理解的轮廓。
一个身怀绝技、隐忍多年的孤女,比一个来历不明的敌国特工,更容易被接受,也……更有利用价值。
不知过了多久,他敲击扶的手指停了下来。
“你的师父,叫什么名字?”他问。
柳惊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叫他师父。他来无影去无踪,一年也见不到几次。自我嫁入王府,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滴水不漏。死无对证。
萧夜-澜看着她,那双深沉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和她,就像两只披着人皮的狐狸,明明都在算计着如何咬断对方的喉咙,却偏偏要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讨论着对方的皮毛是什么颜色。
“这么说,”他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明日为父皇验看药材一事,对你而言,并非难事。”
他将话题,又拉回了那个致命的起点。
柳惊鸿的心一沉,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她这番坦白,并没有让他撤销这个任务,反而让他更加理直气壮。
“王爷是想看我师父的本事,还是想看我的本事?”她反问。
萧夜-澜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有区别吗?”
“当然有。”柳惊鸿迎上他的目光,寸步不让,“师父的本事,是用来杀人的。而王爷您要的,是救人。”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我可以帮您。但是,王爷,您要记住,我师父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别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和他所有的儿子。”
这句话,已经近乎于大逆不道。
萧夜-澜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就那么坦然地站在那里,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足以让整个皇室为之震动的诛心之言。
她是在向他表明,她可以成为他的刀,但绝不会成为皇权的奴。她与他,是合作,而非效忠。
“很好。”萧夜-澜忽然低声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
他转动轮椅,滑到她的身边,伸出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
“本王就喜欢你这副……不驯的样子。”
他的目光,从她坦然的眼睛,落到她紧抿的唇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危险的沙哑。
“那就让本王看看,你这把刀,到底有多快。”
他松开手,却没有立刻离开。轮椅的轮子,几乎贴着她的裙摆。他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还有,别再提那个子虚乌有的‘师父’了。”
“本王不喜欢……听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