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不喜欢……听故事。”
萧夜澜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寒毒的刻刀，精准地剔除了柳惊鸿那番“坦诚”的所有血肉，只留下一个苍白而可笑的骨架。
那故事里精心编织的逻辑，滴水不漏的细节，在此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根本不信。
柳惊鸿能感觉到，撑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尖，传来金属冰冷的触感。她甚至能想象到，若是寻常女子，此刻怕是早已血色尽失，瘫软在地。
但她不是。
在最初那零点一秒的僵硬过后，一种更为熟悉的、属于顶尖猎食者的兴奋感，悄然从她心底最深处浮了上来。
她缓缓直起身，脸上那份故作的怅惘与坦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平静。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的，是另一个同样危险的自己。
然后，她笑了。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窘迫，反而带着几分玩味，“我这个人，偏偏最擅长的，就是编故事。”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而是直接承认了那是一场表演。
这是一种极度危险的挑衅，也是一种对等的坦诚。
既然你拆穿了我的舞台，那我便邀你共舞。
萧夜澜的眼底，那两簇幽深的火焰跳动了一下。他预想过她的惊慌，她的嘴硬，她的恼羞成怒，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干脆利落地，将那层窗户纸捅破，然后用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展示着背后的深渊。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
这个女人，不是狐狸，也不是毒蛇。她是一味无解的毒药，明知穿肠破肚，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一饮而尽。
“是么？”他低沉的嗓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像是找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感到的愉悦，“那王妃最好确保，你下一个故事，能让本王满意。”
他没有再追问那个“师父”的来历，也没有再纠缠“冷香丸”的真假。他只是用一句话，为这场惊心动魄的试探，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一个充满了威胁与期待的休止符。
他承认了她的“本事”，也默许了她的“秘密”。他不在乎她是谁，不在乎她来自哪里，他只在乎，她这把刀，是否还愿意为他所用。
这是一种包容，一种属于上位者，对一件趁手工具的、冷酷的包容。
萧夜澜转动轮椅，滑向门口。轮椅的木轮压过光洁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像是在丈量着两人之间刚刚被重新定义的关系。
柳惊鸿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着他的背影，那身墨色的常服衬得他的肩膀愈发清瘦，却也愈发挺直，像一柄藏于鞘中的孤剑。
就在轮椅即将滑出门口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对了，”他的声音隔着几步的距离传来，平淡得像是随口一提，“昨夜的葡萄不错，让厨房以后都备着。”
话音落下，轮椅再次转动，消失在门外。
汀兰水榭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柳惊鸿却像是被点了穴道，僵在了原地。
葡萄。
昨夜太和殿上，血流成河，哀嚎遍地。她坐在那里，面不改色地吃着葡萄，那副离经叛道的“疯批”模样，是她为他暗中布局争取时间、扰乱视线的最佳掩护。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
可他却说，葡萄不错。
这句看似寻常的话，比任何一句直白的夸赞都更具分量。他看懂了她的表演，并且，他很满意。
这不再是试探，也不是警告。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认可。
柳惊鸿忽然觉得有些脱力，她缓缓走到窗边的软榻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身前的空气中，描摹着一颗葡萄的形状。
她与萧夜澜的关系，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质变。
不再是单纯的监视与被监视，试探与伪装。他们之间，似乎拉起了一根看不见的线，线的两端，各自握在对方手里。他们成了彼此心知肚明的同谋，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赌徒。
船下是波涛汹涌的权欲深海，稍有不慎，便会一同倾覆，粉身碎骨。
这种感觉……新奇，又刺激。
比在北国“蜂巢”里，执行那些冷冰冰的、没有悬念的任务，要有趣得多。
她正出神，门外响起了绿萼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王妃……”绿萼探进半个身子，见萧夜澜已经走了，这才松了口气，快步走进来。她看着柳惊鸿有些苍白的脸色，眼中满是担忧，“王爷他……没为难您吧？奴婢看您们的脸色，都……”
她不敢说下去，方才那两人对峙的气氛，即便隔着一扇门，都让她觉得心惊肉跳，仿佛空气都要结成冰了。
“没事。”柳惊鸿摇了摇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模样，“就是没睡好，有些乏了。”
绿萼还想再说什么，院门口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王府的管事躬身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两名端着食盒的丫鬟。
“王妃殿下，”管事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恭敬，“王爷吩咐，说王妃昨夜辛苦，特意让厨房炖了您爱喝的莲子羹，还备了些新鲜的瓜果，让您醒来后用些。”
说罢，他侧过身，让丫鬟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捧了进来。
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用上好血燕和贡品莲子炖成的甜羹。一碟切好的羊角蜜瓜，一盘水灵灵的荔枝，还有一盘……颗粒饱满，洗得晶莹剔透，仿佛还带着晨露的紫玉葡萄。
绿萼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王爷竟然这般体贴入微！
昨夜那般惊心动魄，王爷自己都一夜未眠，一早从宫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记挂着王妃的饮食。这哪里还是以前那个冷冰冰的七皇子，分明就是将王妃捧在了心尖上疼爱。
她偷偷看了一眼柳惊鸿，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欣慰。王妃吃了这么多苦，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柳惊鸿的目光，却径直落在了那盘紫玉葡萄上。
她知道，这碗燕窝羹，或许是做给下人看的姿态。但这盘葡萄，是单独说给她听的。
“辛苦”二字，也不是指她受了惊吓，而是指她昨夜那场精彩的“演出”。
这个男人，连表达认可的方式，都充满了算计和机锋。
“都放下吧。”柳惊鸿淡淡地开口。
待管事和丫鬟退下，绿萼立刻喜滋滋地将那碗燕窝羹端到她面前：“王妃，您快尝尝，还热着呢。王爷对您可真好。”
柳惊鸿没有碰那碗羹，只是伸出纤长的手指，从盘中捻起一颗葡萄。
紫色的果皮在晨光下，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晕，像一颗蒙尘的宝石。
她将葡萄送入口中，牙齿轻轻咬破果皮。
一股冰凉的、带着馥郁香气的甜汁，瞬间在舌尖炸开。
很甜。
甜得有些不真实。
她看着绿萼那张由衷为她感到高兴的、天真烂漫的脸，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或许，有这么一个傻丫头陪在身边，也不错。
她将口中的葡萄籽吐在手心，又捻起一颗，递到绿萼嘴边：“你也尝尝，味道确实不错。”
绿萼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奴婢不敢！”
“让你吃就吃。”柳惊-鸿的语气不容置喙。
绿萼只好张开小嘴，将那颗葡萄含了进去。甜美的汁水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好甜呀！”
柳惊鸿看着她，嘴角也勾起一个极淡的，却真实的弧度。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外。
院墙的最高处，一片瓦楞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
像是一只飞鸟掠过的影子。
但柳惊鸿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那不是鸟。
那是……一片衣角。
有人在监视这里。
而且，那人站立的位置，身形的轮廓，绝不是王府的暗卫。王府暗卫的藏匿方式，她早已了如指掌。
这个人的气息，更隐蔽，更阴冷，也……更熟悉。
是北国的人？
还是……萧夜澜留下的，新的“眼睛”？
柳惊鸿脸上的笑意未变，她捻起第三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她的心，却已经沉了下去。
她与萧夜澜刚刚达成的脆弱同盟，就像这薄薄的葡萄皮，轻轻一碰，就会破裂。
而那个藏在暗处的未知存在，就是那根即将刺破一切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