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端坐于偏殿暖阁之内,炭盆驱散了部分寒意,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聚的沉郁与牵挂。
案几上堆叠着来自五丈原-铁笼山前线的军报,他几乎每一封都反复阅看。
诸葛亮的病情反复,陈到的血战,元戎营的惊世一击,曹叡的御驾惊魂,司马懿的深沟高垒…
每一桩,每一件,都牵动着他的心神。
他老了。
鬓角的白发日益增多,昔日鞭打督邮、鏖战赤壁的雄姿,已被岁月和操劳磨去了不少锋芒。
但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对兴复汉室的执念,却从未熄灭,反而因这最后的、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北伐,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陛下,该用药了。”
内侍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碗温热的汤药。
多年的征战与忧劳,也让这位开国皇帝的身体大不如前。
刘备挥了挥手,示意内侍先放下。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丝,仿佛要穿透这千山万水,看到渭水之滨那对峙的营垒,看到他那正与当世最狡猾的对手周旋的丞相和大将军。
“孔明病体初愈,便要殚精竭虑,应对司马老贼……叔至勇毅,然临阵搏杀,凶险异常……”
他低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不易察觉的忧虑,“还有那些将士们,餐风露宿,枕戈待旦……”
他深知,战事陷入僵局,对于远离后方、深入敌境的大军而言,最可怕的往往不是敌人的刀剑,而是时间的消磨,是士气的不振,是内部可能产生的疑虑和焦躁。
尤其是主帅诸葛亮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身体和精神都处于脆弱期。
不行,他必须做点什么。
不能亲临前线挥剑杀敌,但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给予他的丞相,他的大将军,他那些忠诚的将士们,最坚定的支持。
“取笔墨绢帛来。”
刘备转过身,语气坚决。
内侍连忙备好上好的绢布和御用笔墨。
刘备挽起袖口,深吸一口气,凝神静虑,然后提笔蘸墨,在那洁白的绢布上,一笔一划,极其郑重地开始书写。
他没有让任何文臣代笔,这是他以皇帝、以兄长、以战友的身份,发自肺腑的言语。
“孔明、叔至二卿钧鉴:”
开篇的称呼,便已超脱了寻常的君臣奏对格式,带着长辈对晚辈、主公对股肱的亲切与器重。
“关中路远,音问不易。然卿等每有奏报,朕皆反复观之,寝食难安。见孔明病体缠身,犹自夙夜操劳,指挥若定;叔至亲冒矢石,白毦扬威,朕心既慰且痛!慰者,大汉有卿等柱石,何愁逆魏不破?痛者,恨不能身代卿等之劳苦也!”
字迹或许因年迈而略显颤抖,但其中的情感却真挚而浓烈。
“今闻司马老贼,慑于我军兵锋之盛,龟缩北原,深沟高垒,怯战不出。此獠奸猾,欲以拖延之法,疲我师旅,耗我粮秣。然,其技止此耳!”
笔锋在这里陡然一转,变得铿锵有力,充满了洞悉局势的自信。
“陇西三郡,经卿等苦心经营,屯田已见成效,根基渐固!陈仓要隘,亦在我手,门户洞开!我军粮秣,有木牛流马之便,有陇西屯田之援,充盈远胜往昔!而将士们,上下一心,士气如虹,更兼破阵之威,连弩之利!相较之下,魏主重伤,军心浮动,朝堂暗斗,司马懿内外交困,捉襟见肘!”
他一层层剖析,将敌我态势清晰地展现在字里行间,每一句都旨在驱散前线可能存在的阴霾,坚定必胜的信念。
“此消彼长,胜势在我!司马懿之固守,非其不愿战,实乃不敢战也!惧我兵锋,惧我士气,更惧我大汉煌煌天威!”
写到此处,刘备的笔触再次放缓,语气转为殷殷的嘱托与关怀,带着长辈特有的絮叨与牵挂:
“然,兵者凶器,战危之事。万望二卿,善保贵体,勿以朕为念,勿因小挫而焦躁,勿因敌怯而轻进。持重待机,静观其变。司马懿老谋深算,必有图谋,卿等智勇兼备,朕深信必能洞察其奸,克敌制胜!”
最后,他以一种近乎祈祷般的虔诚笔调写道:
“中原克复,汉室再兴,必在不远!朕于成都,日日焚香,为卿等,为前线数十万将士祷祝!盼捷报早传,盼卿等凯旋!临书依依,不尽所言。”
落款是:“兄 备 手书”,并郑重盖上了皇帝玺印。
这封长信,被精心封缄,由最可靠的使者,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北方前线。
……
当这封带着成都湿气与皇帝体温的书信,历经辗转,送达铁笼山蜀军大营时,诸葛亮正与陈到、魏延等将领商议军务。
使者恭敬地呈上书信。
诸葛亮接过,拆开火漆,当那熟悉的、略带颤抖的笔迹映入眼帘时,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他默默地阅读着,速度很慢,仿佛在咀嚼每一个字的分量。
帐内寂静无声,所有将领都屏息看着他们的丞相。
读至“朕心既慰且痛”、“恨不能身代卿等之劳苦”时,诸葛亮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水光,但很快便被他垂下的眼睑掩去。
读至对局势的分析与“胜势在我”的断言时,他微微颔首,苍白的脸上似乎多了几分血色。
读至最后那殷殷嘱托与“日日焚香祷祝”时,他缓缓合上绢书,闭目良久。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恢复了平日的清明与坚定,只是那坚定之中,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不容辜负的托付。
他将书信递给身旁的陈到。
陈到快速阅看,当他看到刘备那充满信任与关怀的语句,尤其是那“兄 备 手书”的落款时,这个在万军丛中亦面不改色的铁血将领,眼眶也不由得微微发热。
他仿佛能看到成都皇宫中,那位日渐衰老的皇帝,是如何在病体缠身、国事繁忙之中,一字一句写下这封充满力量的书信。
“陛下……”
陈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将书信传给魏延等将观看。
魏延等将轮流观看,帐内的气氛悄然变化。
原本因长期对峙而可能产生的一丝焦躁与沉闷,被这封来自后方的“定心丸”彻底驱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最高统帅完全信任、深切关怀所带来的感动与激昂。
“陛下深知我等!”
魏延猛地一拍案几,虎目含威。
“司马老儿缩头不出,正是惧我!陛下在成都看着我们,我们绝不能给陛下丢脸!”
“必克中原,复汉室!”
众将纷纷慨然表态,士气高涨。
诸葛亮目光扫过群情激昂的将领,最后落在陈到脸上,两人目光交汇,皆看到了彼此眼中那份无需言说的决心与沉重。
刘备这封信,是一剂强心针,是一颗定心丸,但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它提醒着他们,整个大汉的希望,那位老皇帝毕生的梦想,都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传谕全军,”诸葛亮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回荡在帐中。
“陛下手书勉励,关怀备至!我等深受国恩,必当竭忠尽智,持重待机,不负陛下厚望,不负将士热血,早日克复中原,迎陛下还于旧都!”
“不负陛下厚望!克复中原!”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从铁笼山主峰响起,迅速传遍整个蜀军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