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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州,苍梧郡广信城。此地虽为州治,但城郭规模、市井繁华,远不能与中原大城相比,更多了几分南疆的湿热与蛮野气息。城中最显赫的府邸,并非刺史衙门,而是士氏家族的宅院,飞檐斗拱,占地极广,俨然国中之国。
年过六旬的士燮,须发皆白,面容儒雅中带着长期执掌权柄形成的威仪,身着交州特色的锦袍,正于书房内接见风尘仆仆的伊籍。他细细阅读着陈暮的亲笔信,信中陈暮以晚辈自居,言辞极为恭谨,盛赞士燮治理交州、教化蛮夷之功,并痛斥曹操、孙权北虏东吴逼迫之甚,言及为保全荆襄军民、延续汉室正朔,不得已欲南来与士燮“共襄盛举”,“同抚百越”,“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并许以“若得安身,钱粮军资,愿与君共之”,且暗示朝廷(指许都方面)的封赏亦可代为斡旋。
伊籍在一旁察言观色,小心补充道:“士公,我主陈将军深知交州乃士公世代经营之地,绝无喧宾夺主之意。实乃北疆危殆,为避强敌锋芒,暂借贵地休养生息。我军愿为前锋,助士公平定境内未服之山越,开拓更南方之疆土。届时,士公之声威,必远播南海,功在千秋啊!”
士燮放下书信,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缓缓捋着胡须,沉吟道:“陈将军雄才大略,威震荆襄,老夫僻处南疆,亦是久仰大名。如今遭逢困厄,欲来交州,老夫本应扫榻相迎。然……”
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交州地瘠民贫,恐难供养大军久驻。且境内山岳纷杂,林莽深密,瘴疠横行,只怕委屈了将军麾下的北地精锐啊。”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与士燮相貌有几分相似,但更显精悍的中年男子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正是士燮之弟,合浦太守士壹。他扫了伊籍一眼,目光锐利,随即对士燮拱手道:“兄长!荆州来使?所为何事?” 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警惕。
伊籍心中微沉,知道士氏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这士壹的态度,恐怕更为强硬。
几乎同时,又有两名年轻子弟求见,乃是士燮的儿子士徽和侄子士祗。一时间,书房内充满了交州士家核心人物的躁动气息。他们对荆州军欲南下的消息反应不一,有的担忧引狼入室,有的则认为可借荆州之力压制其他豪强或开拓疆土,争论之声隐隐可闻。
伊籍冷眼旁观,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利用士家内部的矛盾,寻找那个可能的突破口。
就在伊籍于广信周旋之际,荆州的战略转移进入了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阶段。
陈暮坐镇襄阳,如同操控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机关,一道道指令发出,接收着来自各方的反馈。庞统负责协调全局,忙得脚不沾地,原本就不修边幅的形象更显潦草,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王粲、崔琰则全力维持着襄阳及核心区域表面的稳定,处理因人员、物资流动而产生的各种政务,安抚人心,弹压可能出现的骚动。
江陵方向,文聘的撤离行动堪称艺术。他利用水军优势,在江面上频繁调动,时而摆出决战的姿态,时而又偃旗息鼓,让对面的周瑜难以判断其真实意图。一批批重要的工匠、文吏、军属以及精良的军械、积累的财货,借着夜色和江雾,搭乘各种船只,沿沅水、湘水等支流南下,汇入荆南。整个撤退过程秩序井然,显露出文聘极高的治军水准。
周瑜并非庸才,他敏锐地察觉到江陵守军的“战意”在衰减,防御虽依旧严密,却少了之前那种寸土必争的锐气。他多次派兵试探,甚至一度攻占了江陵外围的几个据点,遭遇的抵抗都比预想中要弱。
“文聘究竟在搞什么鬼?莫非荆州内部生变,其兵力被调往他处?”周瑜站在船头,望着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迷雾重重的江陵城,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他下令加大侦察力度,并催促陆逊等部加快进军速度,准备发动总攻,无论如何,江陵必须拿下。
北线叶县,战况则更为惨烈。赵云严格执行着“坚守一月,有序撤退”的命令。曹仁也发了狠,调来了更多的攻城器械,甚至挖掘地道。叶县城墙多处破损,守军伤亡持续上升,但士气依旧高昂。赵云的白马义从在守城战中作用受限,他便将其作为最精锐的救火队和反击拳头,哪里危急就出现在哪里,一次次将攻上城头的曹军悍卒赶下去。城墙上下,尸骸枕籍,鲜血将墙砖都染成了暗褐色。每一天,都在考验着守军意志的极限。
荆南,零陵郡。
黄忠亲自带队,跋涉在崇山峻岭之间。他的任务是为主力南撤勘察并清理通道。交州与荆州,隔着巍峨的五岭,通道崎区难行,主要有灵渠(沟通湘水与漓水)、湟溪关、阳山关等几条要道。
“父亲,前方就是湟溪关旧址,如今由当地豪帅陈仆等人据守,拥众数千,不服王化,时常劫掠商旅。”黄忠的儿子黄叙(其未早夭,随军历练)指着前方险峻的关隘说道。
黄忠眯起老眼,打量了一下地形,冷哼道:“区区毛贼,也敢挡我大军去路?传令,选锋营前出,限一日内,拿下此关!告诉陈仆,降者免死,顽抗者,尽屠之!”
他需要的是畅通无阻的通道,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去慢慢招抚。必须以雷霆手段,扫清这些盘踞在关键节点的地头蛇,为主力南下打开门户,同时也向交州士燮展示肌肉——荆州军即便转进,依然是能征惯战之师,绝非可轻侮的流亡队伍。
与此同时,庞统派出的另外几路精干小队,也分别沿着不同的路线渗透进入交州郁林、南海等郡。他们携带金帛,使命各异:有的负责绘制详细地图,有的负责联络对士家不满的地方豪强或蛮族酋长,有的则散播流言,或言荆州军势大,南来不可阻挡,或言士燮年老昏聩,欲引北兵害民,搅动交州本就暗流涌动的水面。
襄阳城,表面上依旧维持着繁华与秩序,但敏感的民众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市面上的粮食价格在官方调控下虽未大涨,但采购量明显受限。一些知名的匠户举家消失,军队调动的频率增加,就连左将军府出入的官吏,脸上也多了几分行色匆匆。
陈暮府邸内,崔婉正指挥着仆役,默默收拾行装。金银细软可以不带,但一些重要的书籍、文件,以及具有纪念意义的物品,都需要妥善打包。她神色平静,动作有条不紊,但偶尔望向庭院中那棵熟悉的老树,或是儿子陈砥蹒跚学步时常玩耍的石凳时,眼中总会闪过一丝难以割舍的哀伤。
小陈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府里比往常忙乱,他抱着父亲的腿,仰着小脸问:“爹爹,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玩吗?”
陈暮弯腰将儿子抱起,用力地搂了搂。孩子天真烂漫的话语,像一根针,轻轻刺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放弃襄阳,放弃这经营多年、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基业,他何尝不痛?但他是主君,是砥石,他不能将脆弱示于人前。
“是啊,砥儿,我们要去一个……有高山,有大河,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新奇东西的地方。”陈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那里可能没有襄阳城这么大,但那里会更安全。”
他抱着儿子,走到院中,望着北方的天空。那里,叶县的烽火仍在燃烧;东面,长江的波涛下暗流汹涌。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要么在南方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开创一片新天,要么……便与这荆襄故土,一同葬送在乱世的洪流之中。
家与国,眷恋与决绝,在此刻交织成一首悲壮而沉默的离歌。南迁的巨轮已经启航,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