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内的空气,因甄宓这一句清冷的反问而彻底凝固。
所有的喧嚣、争吵、劝说,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一众甄氏族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们惊愕地看着堂中那道孑然而立的倩影,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还是那个平日里娴静温婉,以诗书礼乐为伴的甄家明珠吗?
她一身干练的劲装,衬得身段愈发挺拔,长发高高束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与修长的脖颈。那张绝美的脸上,不见丝毫脂粉,唯有一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却冷若寒潭,平静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那些方才还慷慨激昂的叔伯兄弟们,竟都不自觉地避开了视线,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甄俨最先回过神来,他身为长辈的尊严和被一个晚辈当众质问的羞恼,让他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放肆!”他厉声呵斥,试图用音量来掩盖自己的心虚,“宓儿!这里是家族议事,岂是你有资格插嘴的地方!你被那李玄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敢如此跟长辈说话!来人,把小姐请回后院去!”
他喊着“来人”,可守在门口的几名家丁却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敢动。
甄宓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咆哮,她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了议事堂的正中央。
她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三叔。”她终于将目光落在了甄俨身上,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说,献城投降,提着李玄的人头去见颜良,我们甄家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甄俨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梗着脖子道:“不错!此乃审时度势,为我甄家百年基业着想!”
“审时度势?”甄宓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三叔可知,何为‘投名状’?”
她不等甄俨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李玄入城,我甄家第一个设宴款待,为他奔走,为他筹粮。如今全城皆知,我甄家是他李玄最坚定的盟友。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提着他的头去投降,你觉得颜良会如何看我们?”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他不会觉得我们是识时务,他只会觉得我们甄家是一群毫无信义、连恩人都能出卖的卑劣小人!一个连盟友都能背叛的家族,他颜良敢用吗?袁绍敢信吗?”
“届时,最好的下场,便是颜良收下人头,再寻个由头,将我甄家满门抄斩,家产充公,落得一个‘为将报仇’的美名。而我们甄家,只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一个愚蠢又可悲的注脚!”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那些原本还头脑发热,觉得甄俨之计可行的族人,此刻脸上都露出了后怕的神色。他们是商人,最懂得趋利避害,甄宓所描绘的那个场景,让他们不寒而栗。
甄俨的脸色阵青阵白,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一句有力的话来。
“你……你这是妖言惑众!”他只能色厉内荏地吼道。
甄宓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了主位上早已面无人色的父亲。
“父亲。”她上前两步,双膝跪地,对着甄逸,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女儿请问父亲,我甄氏一族,起于微末,能有今日之富,靠的是什么?”
甄逸嘴唇哆嗦着,喃喃道:“是……是诚信为本……”
“对,是诚信为本!”甄宓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人无信不立,家无信不兴!我们是商人,信誉就是我们的命!今日我们能为了活命出卖李玄,明日就能为了利益出卖袁绍!这样的家族,天下虽大,何处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女儿再问您。当初李将军兵不血刃拿下郡城,城中士族,为何只有我甄家敢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是因为女儿与他的私情吗?”
甄逸摇了摇头。
“不是!”甄宓的声音斩钉截铁,“是因为我们看到了他身上的潜力!他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安邦定国之才!他入城之后,开仓放粮,安抚百姓,整编兵马,雷厉风行!颜良三万大军,被他谈笑间击溃!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的能力吗?”
“如今颜良两万残兵围城,看似势大,实则已是强弩之末!他背后是猜忌刻薄的袁绍,军心早已不稳!而李玄背后,是全城军民的拥戴,是我们!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守住此城,待颜良师老兵疲,败亡只在旦夕之间!”
“此战若胜,我甄家便是从龙之功!李玄的天下有多大,我甄家的未来就有多广阔!这才是真正的审时-度势!这才是回报百倍千倍的投资!”
“可若是听了三叔的计策,我们赌上的,就是甄家百年的信誉和全族的性命!父亲,这笔账,您算不清吗?”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整个议事堂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甄宓这番话给镇住了。他们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只知风花雪月的女儿家,竟能将天下大势、人心利弊,分析得如此透彻,如此鞭辟入里。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这些商人的心坎上。
风险与收益。
他们忽然发现,投降的风险,远比坚守要大得多。而坚守的收益,却也远超他们的想象。
甄逸呆呆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儿,眼神中的动摇与懦弱,正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羞愧与骄傲的复杂光芒。
他猛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宓儿说得对!”他仿佛瞬间找回了家主的威严,目光如电,扫过堂下众人,“我甄家,绝不做背信弃义之徒!”
甄俨的脸色,彻底变得死灰。他知道,大势已去。
“大哥,你……”他还不死心,刚想再说些什么。
甄宓却已经站起身来,她没有再给甄俨任何开口的机会。
“父亲,”她看着甄逸,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如今家中有奸佞,城中有流言,若不施以雷霆手段,不足以正视听,安人心!”
她说完,对着门外,清喝一声:“来人!”
这一次,回应她的不再是犹豫的家丁。
“哗啦——”
议事堂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两列身披甲胄、手持利刃的甄家护卫,鱼贯而入,迅速控制了整个议事堂的出口。
为首的,是甄家护卫队的总管,一个跟随了甄逸二十多年的心腹。他走到甄宓面前,单膝跪地,沉声道:“小姐,有何吩咐!”
甄俨等人看到这一幕,魂都快吓飞了。
“你……甄宓!你要干什么!你要造反吗!”甄俨指着甄宓,声音都在发颤。
甄宓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名单,递给了护卫总管。
“名单之上,所有散布流言、意图叛乱之人,全部给我抓起来!关进地牢,听候发落!”
“是!”护卫总管接过名单,大喝一声。
“甄俨、甄尧、甄道……拿下!”
护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你们敢!”
“甄宓你这个毒妇!”
“大哥!救我!大哥!”
议事堂内,瞬间乱作一团。哭喊声、咒骂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挣扎,最终还是被孔武有力的护卫死死按在地上,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甄逸看着自己的亲弟弟被拖了出去,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没有说一句话。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家,真正做主的人,已经不是他了。
很快,议事堂重归寂静。
只剩下那些没有参与此事的族人,一个个噤若寒蝉,面如土色地看着堂中那个清丽而冷酷的身影。
“传我命令。”甄宓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将方才抓捕之人名下所有田产、商铺、钱粮,全部充公!”
“以我甄家的名义,开仓放粮!城中所有百姓,凭户籍,皆可到甄家粮铺,以围城前半价,购米三斗!”
“同时,昭告全城!凡有动摇军心、散布谣言者,一经查实,与叛贼同罪,满门抄斩,绝不姑息!”
一条条命令,从她口中有条不紊地发出。
在场的族人,无不骇然。
他们看着眼前的甄宓,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狠!太狠了!
这是用她亲叔伯的血和家产,来收买民心,来震慑宵小,来向李玄,更是向全城的人,表明她甄家的态度!
这一刻,再也无人敢小觑这位甄家的千金。
她用最直接、最酷烈的方式,告诉了所有人,谁敢动摇军心,谁敢在这艘船上凿洞,谁,就是她甄宓的敌人。
做完这一切,甄宓才感觉一阵脱力。她强撑着,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城墙的方向。
冷风吹拂着她的脸颊,让她滚烫的思绪,稍稍冷却。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这一刻起,甄家的命运,已经与那个男人,彻底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玄郎,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