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灶台的卤锅刚泛出第一圈涟漪,炎耀就瞥见灶角那只豁了口的搪瓷碗。碗沿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皮,碗身印着的“为人民服务”早就褪成了浅白,是王爷爷年轻时用的,昨天收摊时被刘婶的小孙子碰倒在地上,豁口又大了些。
“这碗该扔了。”胡东东正往卤汁里撒花椒,眼皮都没抬,“磕成这样,盛卤味都漏,留着占地方。”
炎耀没说话,拿起碗往水龙头下冲。水流过豁口时“滋滋”响,像在小声叹气。他用抹布擦碗底,摸到块黏住的卤料渣,突然想起王爷爷以前总用这碗盛卤鸡爪,说“搪瓷碗保温,吃着热乎”,那时胡东东还小,总踮脚够碗沿,被烫得直缩手,王爷爷就把鸡爪撕成小块,一点点喂他。
“留着吧。”小宇背着书包进来时,正撞见炎耀用铁丝把豁口缠起来。他比炎耀高半个头,弯腰看那只碗,校服领口沾着的线头垂下来,扫过碗里的水,荡出细小的圈。“上次福利院清理仓库,扔了好多旧东西,有个老奶奶抱着她的旧针线盒哭,说那是她老伴留下的。”小宇的声音轻轻的,“有些东西看着旧,其实比新的沉。”
胡东东撇撇嘴,刚要反驳,就见数学老师站在院门口,手里拎着个布包,布角磨得发亮。“耀小子,能不能帮个忙?”老师走进来,布包往灶台上一放,露出里面个旧砂锅,“这锅是我先生在世时用的,锅底漏了个小眼,扔了舍不得,你们常摆弄这些,能不能想法补补?”
砂锅是粗陶的,外面印着朵褪色的牡丹,锅底的小眼比指甲盖还小,像被针扎的。炎昭凑过去看,指尖敲了敲锅身,“能补,用铁水熔了灌进去,就是……可能没有原来好看了。”
“不用好看。”老师的手指抚过砂锅沿,指腹蹭过片剥落的陶釉,“他以前总用这锅炖排骨汤,说粗陶锅熬得香,我想留着……偶尔盛盛卤味也行。”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角有点红。
胡东东突然不说话了。他蹲在灶前添柴,火柴划了三次才点燃,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炎耀看见他偷偷瞟了眼那只搪瓷碗,手在裤腿上蹭了蹭,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中午卤味摊刚支起来,那个总来买卤海带的女生就站在队尾。她今天没穿校服,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衫,手里攥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五块钱,指尖捏得发皱。轮到她时,她没抽盲盒,也没要夹心翅,只小声说:“要三块钱的海带结,用……用我自己的碗装。”
她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碗,碗口裂了道缝,用红绳缠着,像只受伤的小兽。“这是我妈留下的。”女生把碗往摊前推,声音细得像线,“她说吃海带长个子,我想让她看着我长高点。”
炎耀往碗里盛海带时,特意多夹了两个带筋的,淋卤汁时绕开那道裂缝。女生接过碗,手指在红绳上摸了摸,突然抬头笑了,眼里亮闪闪的:“谢谢哥哥,你们的卤味比我妈做的还香。”
傍晚收摊时,胡东东没像往常一样催着算账,而是蹲在灶角,用砂纸磨那只搪瓷碗的豁口。铁丝被他缠得整整齐齐,像给碗戴了个银色的戒指。“其实……这碗装卤鸡爪挺合适的。”他嘟囔着,耳朵有点红,“豁口漏的那点汁,正好泡着碗底的肉渣,吃着更入味。”
小宇帮着把补好的砂锅递给数学老师。铁水补的小眼像颗黑纽扣,老师捧着锅转了两圈,突然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桂花糕,“这是他以前最爱吃的,你们尝尝。”糕上的桂花还新鲜,甜香混着卤味的咸,漫在空气里,暖得让人鼻子发酸。
天黑透时,炎耀把搪瓷碗摆在灶台上,碗里盛着最后两个卤鸡爪,热气从豁口钻出来,在碗沿结了层细水珠。胡东东突然说:“明天我跟张大爷学学补碗,把这豁口补得严严实实的,比新碗还结实。”
小宇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光舔着锅底,把四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摇摇晃晃的画。“其实补不补都一样。”他望着那只碗,“王爷爷用它喂过你,你以后看见它,就会想起被烫到手的日子,这就够了。”
灶台上的旧搪瓷碗,数学老师的砂锅,女生的裂瓷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炎耀突然明白,老灶台的烟火里,最勾人的从不是卤味的香,是这些带着温度的旧物件——它们盛过的不只是食物,还有咬碎了咽进肚里的牵挂,是王爷爷的疼,是老师的念,是女生藏在红绳里的想念。
就像这灶火,烧了一天又一天,看起来普普通通,却把这些细碎的暖,熬成了比卤汁还浓的味,缠在人心上,一辈子都忘不了。
明天一早,那只搪瓷碗还会摆在灶台上,等着盛新的卤味,也等着那些藏在烟火里的故事,继续在老灶台的晨光里,慢慢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