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集:药圃遗泽
双经渡将从山涧采回的耐寒药材摊开在医棚的竹席上时,晨光正透过破庙的窗棂斜斜照进来,在药材上镀了层金芒。那些叶片边缘带着细锯齿的草药,根茎处还沾着湿润的泥,凑近便有股清苦中带着温润的气息——正是应对寒疟的对症之药。
“先生,这药真能抵得上之前短缺的那味主药?”随安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分拣着混杂在其中的枯草,指尖被草叶边缘划出道细痕也浑然不觉。自寒疟病例增多,药库告罄那日起,他夜里总睡不着,总怕这好不容易稳住的疫情再出乱子。
双经渡正用竹刀削去药材根茎上的粗皮,闻言抬头,目光落在随安沾着泥土的手背上:“《内经》有云‘物各有性,性各有用’,这‘山苍子根’虽非药典常用,但其性温,入肾经,能驱寒邪、温气血,与寒疟患者‘阳虚外感’的病机正合。昨日我已试过配伍,药效虽稍缓,却更稳妥。”他放下竹刀,取过随身携带的瓷瓶,倒出些膏状药膏,拉过随安的手轻轻抹在伤口上,“山里草木利如刀,采撷时该先看清楚。”
随安脸颊微红,缩手想道谢,却见老妇端着个粗瓷碗从外走进来,碗里盛着刚熬好的药粥。她如今在医棚里已熟门熟路,每日天不亮就来帮着生火、熬药,那张曾被丧子之痛刻满愁苦的脸,如今虽仍有皱纹,却添了几分平和。
“先生,小随安,先垫垫肚子。”老妇把碗往竹席旁的石块上一放,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些山苍子根,忽然叹了口气,“这药……倒让我想起后山那片药圃了。”
双经渡削药材的手顿了顿:“老丈说的药圃,便是昨日遇见的山民提及的那位老医者所种?”
“正是。”老妇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响着舔上药罐,“那老医者姓陈,在山里住了一辈子,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他都往人家里跑。去年冬天我儿染了风寒,就是他背着药篓走了十几里山路来瞧的,分文没收,还留下好些草药……”她声音渐低,伸手抹了把眼角,“哪承想,这次疫情来得凶,他先染了病,没撑住……”
随安听得怔然,手里的药材掉在竹席上:“那他种的药圃,就没人管了?”
“山民哪懂这些,”老妇摇头,“只说那圃里的药长得旺,可惜没人识得。昨日听你们说要找耐寒的药材,我就猜着许是陈医者种的那些……”
双经渡放下竹刀,站起身望向庙外:“今日药材够用,随我去趟那药圃吧。”
随安眼睛一亮,忙点头。老妇也跟着起身:“我熟路,我带你们去。”
三人沿着山涧旁的小径往深处走,晨露打湿了裤脚,空气里满是草木的清气。老妇走在前面,脚步稳健,不时指着路边的植物说:“这是陈医者教过的,说是治咳嗽的;那丛草能止血,上次山民砍柴伤了手,就是用它敷好的……”
走到一片背阴的坡地,果然见一方用石块围起来的圃地,里面长满了各式草药,叶片上还挂着露珠,看得出有人照料过的痕迹。圃边有间小小的茅棚,棚里堆着些干枯的药草,还有一个磨损的药碾子。
双经渡走进圃地,弯腰细看那些草药,时而拨开叶片瞧根部,时而掐一点茎叶放在鼻尖轻嗅,神色渐渐凝重起来。随安跟在后面,见他指尖划过一株叶片呈卵形的植物,便问:“先生,这是什么?”
“是‘阳起石草’,”双经渡轻声道,“性温,能补火助阳,寻常药圃极少种,看来陈医者早料到会有寒疟之疫。”他又指向另一丛开着细碎白花的植物,“这是‘接骨木’,能祛风除湿,若遇外伤风寒,配伍使用再好不过。”
随安越看越心惊:“这圃里的药,竟都对着疫情来的?”
“不仅如此,”双经渡走到圃地中央,望着那些按生长习性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草药,“你看这布局,喜阴的种在北坡,耐寒的种在高处,浇水的沟渠绕圃而行,不涝不旱,可见是用了心的。”他蹲下身,抚摸着一株刚冒出新芽的草药,“陈医者怕是早预见到今年气候反常,特意培育了这些药材,只可惜……”
老妇站在圃边,望着茅棚里的药碾子,忽然抹着泪笑了:“他这辈子就恋着这些草,走的时候怕是还惦记着这圃药能救多少人呢……”
随安心里发酸,蹲下身帮着整理被风吹倒的药株:“那我们把这些药都采回去吧,别辜负了陈医者的心意。”
双经渡却摇了摇头:“不可。药材需循生长之序,今日采了,明日便无。当留其根,让其再生。我们只取眼下急需的,余下的教山民们照管,才是长久之计。”
正说着,几个背着柴篓的山民从坡下走过,见他们在药圃里,都停住了脚。为首的汉子嗓门洪亮:“是老嫂子啊,这几位是……”
老妇忙道:“这是城里救了大伙的双经渡先生,来看看陈医者的药圃。”
山民们一听,都围了上来,脸上带着敬意。那汉子搓着手道:“先生,陈医者走了,这圃药就没人管了,怪可惜的。您要是用得上,尽管采。”
双经渡站起身,对山民们拱手道:“陈医者留下这药圃,是给一方百姓留的生机。我等今日来,一是取些应急的药材,二是想教大伙如何照管这些草药。”他指着圃里的药材,一一讲解辨认之法、采摘时节,“此草需留三分之二的根,彼花要待含苞时采……”
山民们听得认真,有识字的还掏出炭笔在树皮上画着药材的模样。那汉子听完,挠着头道:“先生说得在理,只是我们笨,怕记不住。”
双经渡望向随安:“把我昨日画的草药图谱取来。”
随安忙从行囊里掏出一卷麻纸,上面是双经渡连日来画的草药图,每幅图下都注着药性和用法。双经渡将图谱递给那汉子:“照此养护,日后再有疫病,大伙也能多些底气。”
汉子接过图谱,双手捧着,眼圈有些红:“陈医者没走完的路,我们替他走。先生放心,这圃药我们定当看好!”
从药圃返回时,三人背上的竹篓里装着适量采来的药材,不多不少,刚好能支撑到新一批草药长成。路过山腰时,老妇忽然停住脚,望着远处的山坳说:“陈医者的坟就在那边,要不……我们去给他立块木牌?”
双经渡点头:“应当的。”
随安在附近找了块平整的木板,双经渡用炭笔在上面写下“济世陈公之圃”六个字,笔锋沉稳有力。三人走到那座小小的土坟前,将木牌插在坟头,坟上刚长出几丛青草,在风里轻轻摇晃。
老妇蹲下身,把带来的一小包刚炒好的豆子撒在坟前:“陈老哥,你种的药救了好多人,你听见了吧?”
双经渡站在坟前,双手合十,低声念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陈公以药渡人,以心济世,虽身灭而泽存,此乃真菩萨行。”
随安望着那块木牌,忽然明白先生为何总说“双经相济”——《内经》治身,《金刚经》治心,而真正的医者,从来都是以心为药,以行证道。
回医棚的路上,随安忍不住问:“先生,陈医者算不算‘双经渡’?”
双经渡回头望了眼远山,那里云雾缭绕,药圃就藏在云雾深处。他微微一笑:“心中有众生,手中有良方,便是渡。”
此时医棚方向传来喧哗声,似乎有不少人聚集。老妇加快脚步:“许是又有患者来了?”
三人走近才看清,竟是刺史带着几名衙役站在庙外,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药箱的医者。见双经渡回来,刺史迎上前,脸上带着少见的温和:“双经渡先生,听闻你们寻到了治寒疟的药材,本刺史特来看看。”他指了指身后的医者,“这些人是州里的医官,想向先生学学这辨药配药之法。”
双经渡拱手道:“刺史大人有心了。药材已采回,医官们若不嫌弃,可入棚一观。”
刺史点头,目光落在随安背上的竹篓上,又望向远处的山林,忽然叹了口气:“先前总觉得医者不过是医病,今日才知,有些医者,种的是药,救的是心啊。”
随安听着这话,再想起坟头的木牌和药圃里的新绿,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又暖融融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道被草叶划伤的口子已经结痂,就像那些正在痊愈的患者,也像这片正在从疫病中复苏的土地。
只是他没注意到,人群外有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望着双经渡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随即转身悄悄汇入了山路旁的树林里。
那汉子是谁?他又为何盯着双经渡?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