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荣廷踌躇满志地返回了延吉。他心中盘算着如何借助德式训练,尽快将靖边军打造成一支真正的劲旅,以应对未来更严峻的挑战。
他脚刚踏上延吉的土地,尚未感受边关的风霜,便被一盆夹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那是冰冷的现实。
首先便是钱粮问题。吴禄贞和朱顺面带忧色地将一摞账册和公文送到了他的面前。
“帮办,您回来得正好。”吴禄贞眉头紧锁,指着账册说道,“徐制台奏请的‘延吉边务经费’六十万两,朝廷户部那边,七扣八扣,实际仅拨付了三十万两。吉林朱巡抚承诺的地方协饷三十万两,也只到了十七万两。这已是全部了。”
朱顺在一旁补充,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这四十七万两,听着不少,可花销更大!修筑六道沟、头道沟等十几处工事,砖石、水泥、民夫工钱,就是一笔巨款;编练靖边军四千余人,人吃马嚼,军饷、被服、弹药,哪一样不要钱?督办公署上上下下也要开销;还有您之前定下的,修葺延吉通往各主要据点的道路,以利运输和调兵……这林林总总,早已将款项消耗大半。如今,又要预备支付德国教官的高额薪酬和安家费用……帮办,库房里,实在剩不下几个子了!”
江荣廷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翻看着账册,那上面冰冷的数字,与他脑海中宏伟的强军蓝图形成了残酷的对比。没有钱,一切都是空谈。
屋漏偏逢连夜雨。吴禄贞又拿出一份后勤禀报:“不仅如此,日本人控制南满铁路,对我方物资运输百般刁难,故意拖延车皮,提高运费,甚至以各种借口扣留我们的军事物资。从吉林或奉天采购的粮食、布匹、药品,运输极其困难,周期漫长,成本倍增!”
后果是直观而惨烈的。江荣廷在朱顺和吴禄贞的陪同下,巡视靖边军的营房和伙房。
他看到,士兵们碗里的主食,是粗糙得拉喉咙的高粱米饭,或是硬邦邦、能当砖头用的玉米面饼子。所谓的菜,常常只是一碗飘着几点油星的清汤,或是少量腌渍的咸菜,几个月难得一见。长期下来,许多士兵面色焦黄,嘴唇干裂,明显是营养不良。
然而,比饥饿更可怕的是严寒。此时已近深冬,延吉地处塞外,寒风如刀,呵气成冰。江荣廷看到,不少士兵穿着单薄破旧的棉衣,在寒风中执勤、训练,手脚冻得红肿溃烂,瑟瑟发抖。
军医官呈上的文书更是触目惊心:入冬以来,因严重冻伤而失去战斗力的士兵,已高达二百余人!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了与日军冲突中的战斗减员!
“都是好儿郎啊!”朱顺一拳砸在土墙上,虎目含泪。
江荣廷看着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小兵,抱着几乎冻成青紫色的双脚,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他的心如同被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刺,痛彻心扉!
这一幕,何其熟悉!与他整编叶怀仁的前路巡防营时,所见到的那些因欠饷、缺衣少食而军心涣散、形同乞丐的士兵,何其相似!
没想到,在这庞大的国家机器和恶劣的边陲环境中,他依然显得如此无力,眼睁睁看着麾下儿郎因非战之故而受苦、减员!
他立刻起草紧急公文,将延吉面临的严重钱粮、被服短缺及士兵大量冻伤的情况,详细禀报奉天总督府,请求紧急拨款拨物。
数日后,回电来了,内容却让江荣廷的心沉到了谷底。总督府的回复官样文章,无非是“朝廷亦有难处”、“已知悉,正统筹办理”,最后竟让他们“克服困难,先行自行筹备”。
“自行筹备?说得轻巧!”吴禄贞气得脸色发白,“这冰天雪地,物资运输又被日本人卡着脖子,我们去哪里筹备?难道去抢吗?!”
江荣廷沉默着,胸膛剧烈起伏。他知道,指望上级短时间内解决问题已无可能,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部队垮掉!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烁着决绝的光芒:“我们不能干等着!”
他立刻转向李玉堂,语速极快地下令:“玉堂!你马上给珲春发报!让德盛无论如何,先筹措一批粮食,还有御寒的棉衣、棉鞋,数量越多越好,火速运来延吉!”
“是!统领!”李玉堂毫不迟疑,转身就跑。
江荣廷又看向朱顺,命令道:“朱顺!”
“卑职在!”
“你立刻从你的马队里,挑选熟悉道路的弟兄,分成数队!”江荣廷走到地图前,手指顺着珲春到延吉的路线快速划过,“从这里,到这里,沿途所有主要驿站,都给老子派人盯着!一旦德盛的运输队到了任何一站,你们的人立刻接手,换马换人,用最快的速度,一站接一站,接力给我运过来!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看到粮食和衣服!”
他盯着朱顺,眼神如同燃烧的火焰:“告诉弟兄们,这不是普通的运输,这是在救我们自家兄弟的命!跑死马,累趴下人,也得给我抢时间!明白吗?!”
朱顺挺直腰板,嘶声吼道:“明白!统领放心!就算跑断了腿,也绝不让物资在路上多耽搁一刻!我亲自带第一队出发!”
看着朱顺领命而去的背影,江荣廷缓缓坐回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他望着窗外延吉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日军据点隐约的轮廓,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更强烈的愤怒交织在心头。外有强敌环伺,内则掣肘重重,这国门,守得何其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