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管制的命令像一道冰冷的铁箍，瞬间勒紧了定北堡的每一寸肌体。食堂的炊烟变得稀薄，粮食开始定量配给，连韩墨先生案头的灯油都减了半。没有人抱怨，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默，和沉默之下暗涌的躁动。
工坊区的灯火彻底不再熄灭。鲁舟带着人分作两班，锤击声、钻孔声、齿轮转动声如同永不疲倦的心跳。交付给墨羽的那些“精心打造”的残次品零件堆积增多，而我们自用的“破军铳”生产线则转移到了更隐蔽的地下库房。空气中弥漫着铁腥、硝石和一股紧绷的汗味。
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火箭工组和龙骧骑射队之间。
“一窝蜂”的发射箱已经增加到十二架，隐藏在堡墙各处不起眼的角落，覆盖了所有可能的进攻路线。操作手们蒙着眼睛，仅凭肌肉记忆就能在三十息内完成四十支火箭的装填和角度调整。我看着他们麻木却精准的动作，心里稍微安定了几分。
龙骧骑射队的训练则更显残酷。三十名老兵，骑着缴获来的北莽战马，在堡外崎岖的冻土上反复冲刺、急停、回旋。赵铁鹰独眼里凶光四射，吼声如雷，任何人在马背上无法在三十步内用“骑铳”击中人形草靶，立刻就会被鞭子抽下马背，当天的口粮减半。
“稳住！腰腹发力！铳托抵死肩窝！不是让你用手臂去扛！”赵铁鹰的呵斥伴随着铳响和战马的嘶鸣。不断有人摔下来，又咬着牙爬上去。缩短的铳管在后坐力下像一匹烈马，想要驯服它，需要血汗甚至骨头的代价。
十天期限过去一半。堡外北莽游骑的身影出现的频率更高，距离也似乎突破了三十里的默契线，最近的一次，一队十人骑甚至逼近到堡外十里，才被我们的哨探驱离。那种被狼群环伺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第五天夜里，侯青带来了确切消息。
“巡边使的队伍，距离定北堡还有三天路程。停在五十里外的黑石驿，没有继续前进的意思。随行的三百甲士，是京营的人，装备精良。”侯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还有，墨羽那边，钱管事下午来了，没进堡，只在外面转了转，跟放出去采买的弟兄‘偶遇’，问了我们储备的‘连珠铳’进度，还说……东家很关心定北堡的安危，希望我们早做准备。”
“猫哭耗子。”我冷哼一声。墨羽这是在提醒我们，也是在施压。他们知道期限将至，知道麻烦临头，等着我们求上门。
“那两个学徒呢？”沈炼问，他肩上的伤好了大半，但脸色依旧难看。
“安分得有点过分。”侯青皱眉，“除了上工吃饭，就待在屋里，连甲字区都不怎么逛了。像是在等什么。”
等什么？等我们被北莽或者朝廷打垮，他们好出来收拾残局，接收“遗产”？
“不管他们。”沈炼斩钉截铁，“最后五天，按照最坏的打算准备！徐老，墙头防御再加固！韩先生，组织妇孺，挖掘地下掩体！聿风，你的‘一窝蜂’和‘骑铳’，我要它们随时能见血！”
命令一道道传下，定北堡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第七天，变故终于发生。
不是预想中的北莽大军，也不是朝廷的巡边使。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堡墙西北角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火光冲天而起，碎石和木屑四处飞溅！紧接着，是尖锐的呼哨声和北莽语的喊杀声！
“敌袭！西北墙！是北莽的死士！”哨探凄厉的警报划破夜空。
我们所有人瞬间从床上弹起，抓起武器就往外冲。
西北墙一段不到五丈的墙体被炸开了一个豁口！浓烟中，数十名穿着黑色劲装、脸上涂着油彩的北莽死士，正挥舞着弯刀，如同鬼魅般从豁口处涌入！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瞬间就砍翻了几个冲上去的守军！
“堵住缺口！”沈炼怒吼，提着长刀亲自冲了上去，刀光闪过，一名死士的头颅带着惊愕的表情飞起。
石柱咆哮着，像一头发狂的巨熊，抡起大棍横扫，将两名死士连人带刀砸飞出去，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但北莽死士极其悍勇，而且目标明确——他们不与我们缠斗，分出几人死死挡住沈炼和石柱，其余人则如同利箭，直扑堡内工坊区的方向！
他们的目标是工坊！是火铳！
“拦住他们！”我心脏骤缩，拔出腰刀，对身边的龙骧队员吼道，“上马！截住他们！”
赵铁鹰反应更快，已经翻身上马，独眼在火光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龙骧队！跟我冲！”
三十骑如同离弦之箭，从侧翼狠狠撞入那群试图渗透的死士队伍中！
“砰！砰！砰！”
零散的骑铳在极近的距离内开火！铅弹在人群中撕开血雾！战马的冲撞将死士的阵型彻底搅乱！
我策马冲到一个试图用火把点燃工坊木材堆的死士身后，腰刀借着马势狠狠劈下！他察觉到危险，猛地回身格挡，“锵”的一声，弯刀被震开，我的刀锋在他胸前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喷溅了我一身。
混乱中，我看到陈五和赵七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工坊附近，他们躲在阴影里，眼神冰冷地注视着这场厮杀，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妈的！”我心头火起，却无暇他顾。
墙外的北莽游骑也开始用弓箭向堡内抛射，试图压制我们的兵力。
“徐老！‘一窝蜂’！覆盖墙外一百步！打掉他们的弓箭手！”我一边格挡着一名死士的弯刀，一边朝墙头嘶吼。
徐渊苍老而坚定的声音立刻响起：“西北墙！三号发射位！目标墙外百步！放！”
“咻咻咻——！！”
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破空声再次响起！不过这次不是一支，而是三架发射箱，一百二十支火箭，如同死亡的瀑布，倾泻在堡墙西北外侧！
“轰！轰！轰隆隆——！”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和火光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北莽游骑的惨叫声和战马的悲鸣被爆炸声淹没！抛射进来的箭矢戛然而止！
缺口处的战斗也接近尾声。在沈炼、石柱和龙骧队的夹击下，突入的数十名北莽死士全部被歼灭，无一活口。堡墙上下的守军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我勒住喘着粗气的战马，看着满地狼藉和尸体，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皮肉烧焦的混合气味。
我们守住了。但这只是一次试探，一次卑鄙的、瞄准我们软肋的偷袭。
我抬头，望向陈五和赵七之前藏身的阴影，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墨羽的“保护”，北莽的“默契”，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和鲜血，撕得粉碎。
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