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凛冽一些。
陈默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藏蓝色棉袄,站在东州市火车站的出站口,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凛冽的北风吹散。
站前广场上人流稀疏,偶尔有几辆挂着“黄面包”牌照的夏利出租车慢悠悠地驶过,司机探出头,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懒洋洋地揽客:“师傅,去哪儿?”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尘土混合的味道,这是北方内陆小城冬季特有的气息。
墙壁上,用红漆刷写的“讲文明,树新风”标语略显斑驳,旁边却悄然多了一些私人诊所和长途货运的广告。
不远处,一个简陋的报刊亭挂着最新一期《读者》和《知音》的封面,旁边赫然是港星郑伊健《古惑仔》电影的宣传画报,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符号在此刻奇妙地共存,勾勒出九十年代末期,社会转型期特有的混杂与躁动。
陈默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真实的空气,感受着肺叶被微微刺痛的感觉。
从京城出发,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旅程,硬座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烟味的空气,邻座大爷震天响的鼾声,以及对面大婶一路不停的嗑瓜子声,都无比清晰地提醒他——这里不是四九城下那个步步机心的国家部委,而是他仕途新征程的起点,或者说,是某些人给他精心准备的“第一站”。
他在出站口等了约莫半小时,目光扫过几个举着牌子接站的人,没有看到“安水县”或者“陈默”的字样。
国家计委综合处副处长,挂职副县长……这头衔听起来唬人,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显然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或者说,有人刻意让它不被重视。
“果然,‘欢迎仪式’从缺席开始了。”陈默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这种程度的冷遇,比起赵国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简直淳朴得有些可爱。
他拎起那个陪伴他走过大学时代的、洗得发白的帆布旅行包,径直走向车站旁那个尘土飞扬的长途汽车站。
挤上那辆破旧不堪、漆皮剥落的中巴车,汽油味、鸡鸭的腥臊味和人体拥挤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差点让他这个坐惯了办公室和飞机的人当场破防。
“走走走!往里挤挤!马上发车了!”售票员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妇女,一边收钱,一边把试图多占位置的麻袋往车底下塞。
陈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玻璃糊着一层厚厚的油泥,看外面的世界都带着一种朦胧的滤镜。
中巴车在坑洼不平的柏油路和偶尔一段黄土路上颠簸前行,路两旁是冬日里显得萧瑟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干,偶尔掠过几个村庄,低矮的砖房上刷着“少生孩子多种树”的标语,间或能看到一些新建的二层小楼,墙面上贴着刺眼的白色瓷砖,像这个时代急于证明什么的暴发户。
他的思绪有点飘忽。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在香港,与索罗斯基金的精英们隔空交锋,在霓虹璀璨的维多利亚港边研判国际游资的动向。
而此刻,他坐在一辆散发着乡土气息的中巴车里,奔赴一个陌生的县城,前途未卜。这种时空与角色的巨大切换,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嘿,哥们儿,借个火?”旁边一个穿着皮夹克、头发抹得锃亮的小年轻凑过来,嘴里叼着根烟。
陈默摇摇头,“不好意思,不抽烟。”
小年轻打量了他一下,看他穿着普通,年纪又轻,撇撇嘴,转向了另一边。
陈默乐得清静,闭上眼睛,开始梳理安水县的情况。
来之前,他做过功课,安水是东州市下辖的农业县,工业基础薄弱,主要靠几家国营厂子和农业产出,财政状况据说相当紧张。
而那个即将见面的县长高启盛……姓高?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倨傲阴鸷的面孔——高启明。
不会这么巧吧?他微微皱眉,但随即释然,就算真是那家伙的亲戚,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颠簸了近两个小时,中巴车终于喘着粗气,停在了安水县长途汽车站——一个比东州市站更显破败的小院子。
陈默提着行李下车,揉了揉被颠得发麻的屁股,环顾四周。
低矮的围墙,泥泞的地面,几间平房就是售票处和候车室。这就是他未来两年要奋斗的地方?
他走到车站门口,这次,总算看到了一个举着牌子的人。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脸上还带着几分学生气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接陈默”。
他冻得鼻子通红,不停地跺着脚,眼神里带着点茫然和焦急。
“你好,我是陈默。”陈默走上前,平静地开口。
年轻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自己要接的人如此年轻,他赶紧放下牌子,有些手忙脚乱地伸出手:“陈…陈县长?您好您好!我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小周,周文博,领导派我来接您。”
他的握手有些冰凉,带着汗湿。
“辛苦了,周同志。”陈默和他握了握手,语气温和,“我们怎么去县政府?”
“呃…县里车子都…都派出去了,领导说,勤俭节约,我们就…就走过去吧?不远,不远。”小周显得有些窘迫,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陈默。
走路?陈默心里明镜似的。
一个副县长到任,就算不派专车,办公室协调一辆车来接是基本流程。
这“勤俭节约”的大帽子扣得,真是既当又立。
他脸上却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走路好,正好熟悉熟悉县城环境。麻烦周同志带路。”
小周似乎松了口气,连忙抢过陈默手里的旅行包(被陈默婉拒了),在前面引路。
安水县城不大,主干道叫做“解放路”,两侧多是三四层的旧楼,底层开着各种店铺,五金百货、小吃部、理发店,门脸大多灰扑扑的。
路上自行车是主流,偶尔有拖拉机“突突”驶过,留下黑烟和噪音。
人们的穿着大多朴素,颜色单调,与北京、香港的繁华相比,这里的时间仿佛流淌得更慢一些。
小周是个老实孩子,一路上倒是尽职地介绍着路过的标志性建筑:“这是县百货大楼…这是人民影院…前面拐弯就是县委县政府大院了。”
走到县委招待所门口,小周停下脚步,更加局促了:“陈县长,县里住房紧张,领导安排您暂时先在招待所住下,那个…房间在…在三楼,靠楼梯口那一间。”
招待所是一栋老式的苏式建筑,墙皮有些剥落。
小周带着陈默上了三楼,打开靠楼梯口的一个房间,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传来。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掉漆的写字台,一把木头椅子,墙壁上还有渗水留下的黄渍。
卫生间是公用的,在走廊尽头。
这条件,别说副县长,连京城一个普通科员的出差标准都达不到。
正常流程,就算暂时住招待所,也会安排一个相对安静、条件好一点的房间,这是基本的接待礼仪和对挂职干部的尊重。
现在这安排,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轻视和排挤。
“领导说,要…要发扬艰苦朴素的作风…”小周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自己都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
陈默却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满:“挺好,干净整洁就行,替我谢谢领导考虑周到。”
他把旅行包放在床上,动作自然,仿佛住的真是星级酒店。
小周更加不安了,搓着手:“那…陈县长,您先休息,高县长他…他今天下乡调研去了,暂时没空见您,您看…”
“没关系,领导工作忙,理解。”陈默打断他,语气依旧平和,“我自己安顿一下,熟悉熟悉情况,小周同志,谢谢你。”
送走一步三回头、满脸愧疚的小周,陈默关上门,环顾这个堪称简陋的房间。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寒冷的空气涌入,吹散了些许霉味。
楼下是招待所的小院子,几棵老树光秃秃地立着。
远处,可以看到县城边缘一些低矮的厂房和烟囱。
“下乡调研?呵。”陈默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高县长,你这下马威,倒是来得直接。”
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有点意思。这种直白的打压,比起部委里那些笑里藏刀、引经据典的倾轧,反而简单粗暴,充满了地方特色。
休息?不存在的。
陈默锁好门,双手插在棉袄兜里,溜溜达达地走出了招待所。
他就像一个普通的、好奇的年轻人,漫无目的地在县城街道上闲逛。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县城西头。
一片规模不小的厂区出现在眼前,高大的围墙,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口挂着“安水县第一国营纺织厂”的白底黑字牌子,字迹已经模糊。
厂区里静悄悄的,几乎听不到机器轰鸣声,只有几个穿着旧工装、无所事事的工人聚在门口晒太阳、抽烟,眼神麻木。
厂区外墙上的标语还是几年前刷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红色的油漆在风吹日晒下已然褪色、剥落,充满了讽刺意味。
陈默的目光落在厂门口那个坐在小马扎上、裹着军大衣看门的老头身上。
老头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刻,但腰板挺得笔直,眼神不像普通门卫那般浑浊,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沉郁。
陈默走过去,很自然地蹲在旁边,像是走累了歇脚。
他从兜里掏出一包没拆封的红塔山,拆开,递了一支给老头:“大爷,借个火,顺便打听个路?”
老头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根烟,没接,而是从自己兜里摸出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塞着烟丝:“年轻人,外地的?这厂子黄了一半,不招工了。”
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同于普通老汉的沉稳。
陈默也不介意,自己把烟点上,吸了一口,他被呛得轻轻咳嗽了一下,这烟比他平时偶尔应酬抽的劲大得多。
“不招工,我就看看,这厂子规模不小啊,以前挺红火吧?”
老头点燃烟袋锅,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浑浊的烟雾缭绕:“红火?那是老黄历喽。机器是老掉牙的,织出来的布没人要,工资都欠了半年了。现在就靠变卖点家底,吊着一口气。”
他的语气里带着浓重的无奈和讥诮。
“县里不管?”陈默故作好奇地问。
“管?怎么不管?”老头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管着把它变成某些人自家的钱袋子呗!前任马厂长,就是想查查账,怎么进来的原料那么贵,出去的成品那么便宜,结果没俩月,就因为‘经济问题’给弄进去了!哼!”
老头的话匣子似乎打开了一点,他打量着陈默:“小伙子,看你像个文化人,听我一句,离这厂子远点,晦气!”
“钱袋子?”陈默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心中一动,“这厂子,跟县里领导…”
老头立刻警觉地闭上了嘴,用力嘬了两口烟袋,不再看他:“我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没听见。赶紧走吧。”
陈默没有再追问,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目光再次扫过那片破败的厂区,那些麻木的工人,以及那个显然有故事的前任副厂长看门老头。
信息已经足够多了。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冬日萧瑟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单薄,但步伐却异常沉稳。
内心oS疯狂刷屏:“拖欠工资,设备老旧,产品滞销,前任厂长被搞掉,现任领导把它当提款机…工人们私下叫它‘县长家的钱袋子’?
好家伙,开局就直接把最难啃的骨头,还是颗雷,扔我脸上了?这安水县的水,比我想象的还浑还深啊。高启盛…高家…这是笃定我这个京城来的‘娃娃官’搞不定,准备看我笑话,甚至想让我直接踩雷背锅?”
他嘴角那抹弧度再次扬起,这次带着明显的兴味和冷冽。
“地狱难度?有意思,这才有点挑战性。高家,这份‘惊喜’,我收下了,咱们…慢慢玩。”
他抬起头,看向县委县政府大院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
新的博弈,开始了,而这一次,棋盘在基层,规则,或许也该由他来定一定了。